大唐新語 卷二

◆極諫第三

武德初，萬年縣法曹孫伏伽上表，以三事諫。其一曰：“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凡曰搜狩，須順?biāo)臅r。陛下二十日龍飛，二十一日獻鷂雛者，此乃前朝之弊風(fēng)，少年之事務(wù)，何忽今日行之又聞相國參軍盧牟子獻琵琶，長安縣丞張安道獻弓箭，頻蒙賞赍。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有所欲，何求不得。陛下所少，豈此物乎？”其二曰：“百戲、散樂，本非正聲，此謂淫風(fēng)，不可不改?！逼淙唬骸疤又T王左右群寮，不可不擇。愿陛下納選賢才，以為僚友，則克崇磐石，永固維城矣?！备咦嬗[之，悅，賜帛百匹，遂拜為侍書御史。

高祖即位，以舞胡安叱奴為散騎侍郎。禮部尚書李綱諫曰：“臣按《周禮》，均工樂胥，不得參士伍，雖復(fù)才如子野，妙等師襄，皆終身繼代，不改其業(yè)。故魏武帝欲使禰衡擊鼓，乃解朝衣露體而擊之。問其故，對曰：‘不敢以先生法服而為伶人衣也?！R高緯封曹妙達為王，授安馬鉤為開府。有國家者，俱為殷鑒。今天下新定，開太平之運。起義功臣，行賞未遍；高才碩學(xué)，猶滯草萊。而先令舞胡，致位五品；鳴玉曳組，趨馳廊廟。固非創(chuàng)業(yè)規(guī)模，貽厥子孫之道?！备咦婢共荒軓尽?

蘇長，武德四年王平后，其行臺仆射蘇長以漢南歸順，高祖責(zé)其后服，長稽首曰：“自古帝王受命，為逐鹿之喻。一人得之，萬夫斂手。豈有獲鹿之后，忿同獵之徒，問爭肉之罪也?！备咦媾c之有舊，遂笑而釋之。后従獵于高陵，是日大獲，陳禽于旌門。高祖顧謂群臣曰：“今日畋樂乎？”長對曰：“陛下畋獵，薄廢萬機，不滿十旬，未有大樂?！备咦嫔儯榷υ唬骸翱駪B(tài)發(fā)耶！”對曰：“為臣私計則狂，為陛下國計則忠矣?！眹L侍宴披香殿，酒酣，奏曰：“此殿隋煬帝之所（作耶）？何雕麗之若是也？”高祖曰：“卿好諫似直，其心實詐，豈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須詭疑是煬帝乎？”對曰：“臣實不知，但見傾宮、鹿臺，琉璃之瓦，并非受命帝王節(jié)用之所為也。若是陛下所造，誠非所宜。臣昔在武功，幸當(dāng)陪侍，見陛下宅宇才蔽風(fēng)霜，當(dāng)此時亦以為足。今因隋之侈，人不堪命，數(shù)歸有道，而陛下得之。實謂懲其奢淫，不忘儉約。今于隋宮之內(nèi)，又加雕飾，欲撥其亂，寧可得乎？”高祖每優(yōu)容之。前后匡諫諷刺，多所弘益。 張玄素為給事中，貞觀初修洛陽宮，以備巡幸，上書極諫，其略曰：“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及乾陽畢功，隋人解體。且陛下今時功力，何異昔日，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煬帝，深愿陛下思之。無為由余所笑，則天下幸甚。”太宗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玄素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歸于亂。且陛下初平東都，太上皇敕，高門大殿，并宜焚毀。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焚灼，請賜與貧人。事雖不行，天下稱為至德。今若不遵舊制，即是隋役復(fù)興。五六年間，取舍頓異，何以昭示萬姓，光敷四海？”太宗曰：“善。”賜采三百匹。魏征嘆曰：“張公論事，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溥哉！”

馬周，太宗將幸九成宮，上疏諫曰：“伏見明敕，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宮。臣竊惟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侍膳，晨昏起居。今所幸宮，去京二百余里，鑾輿動軔，俄經(jīng)旬日，非可朝行暮至也。脫上皇情或思感，欲見陛下者，將何以赴之且車駕今行，本意只為避暑，則上皇尚留熱處，而陛下自逐涼處，溫清之道，臣切不安?！蔽亩嗖惠d。太宗稱善。

皇甫德參上書曰：“陛下修洛陽宮，是勞人也；收地租，是厚斂也；俗尚高髻，是宮中所化也?！碧谂唬骸按巳擞箛也皇找蛔?，不役一人，宮人無發(fā)，乃稱其意?！蔽赫鬟M曰：“賈誼當(dāng)漢文之時，上書云‘可為痛哭者三，可為長嘆者五?！怨派蠒?，率多激切。若非激切，則不能服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所謂‘狂夫之言，圣人擇焉’。惟在陛下裁察，不可責(zé)之。（否則）于后誰敢言者。”乃賜絹二十匹，命歸。

徐充容，太宗造玉華宮于宜君縣，諫曰：“妾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切見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闕初建，所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chuàng)制。雖復(fù)因山藉水，非架筑之勞；損之又損，頗有無功之費。終以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豈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宮菲食，圣主之所安；金屋瑤臺，驕主之作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愿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竭；不用而息之，則人胥悅矣。”詞多不盡載。充容名惠，孝德之女，堅之姑也。文彩綺麗，有若生知。太宗崩，哀慕而卒，時人傷異之。 房玄齡與高士廉偕行，遇少府少監(jiān)竇德素，問之曰：“北門近來有何營造？”德素以聞太宗。太宗謂玄齡、士廉曰：“卿但知南衙事，我北門小小營造，何妨卿事？”玄齡等拜謝。魏征進曰：“臣不解陛下責(zé)，亦不解玄齡等謝。既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營造，何容不知。責(zé)其訪問官司，臣所不解。陛下所為若是，當(dāng)助陛下成之；所為若非，當(dāng)奏罷之。此乃事君之道。玄齡等問既無罪，而陛下責(zé)之，玄齡等不識所守，臣實不喻?！碧谏罴{之。

總章中，高宗將幸涼州。時隴右虛耗，議者以為非便。高宗聞之，召五品已上，謂曰：“帝五載一巡狩，群后肆朝，此蓋常禮。朕欲暫幸涼州，如聞中外，咸謂非宜。”宰臣已下，莫有對者。詳刑大夫來公敏進曰：“陛下巡幸涼州，宣王略，求之故實，未虧令典。但隨時度事，臣下竊有所疑，既見明敕施行，所以不敢陳黷。奉敕顧問，敢不盡言。伏以高黎雖平，扶余尚梗，西道經(jīng)略，兵猶未停。且隴右諸州，人戶寡少，供待車駕，備挺稍難。臣聞中外，實有竊議?！备咦谠唬骸凹扔写搜?，我止度隴，存問故老，搜狩即還。”遂下詔，停西幸，擢公敏為黃門侍郎。

袁利貞為太常博士，高宗將會百官及命婦于宣政殿，并設(shè)九部樂。利貞諫曰：“臣以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地；象闕路門，非倡優(yōu)進御之所。望請命婦會于別殿，九部樂従東門入；散樂一色，伏望停省。若于三殿別所，自可備極恩私?！备咦诩戳钜朴邝氲碌?。至?xí)?，使中書侍郎薛元超謂利貞曰：“卿門傳忠鯁，能獻直言，不加厚賜，何以獎勸?！辟n絲百匹，遷祠部員外。

李君球，高宗將伐高黎，上疏諫曰：“心之痛者，不能緩聲；事之急者，不能安言；性之忠者，不能隱情。且食君之祿者，死君之事。今臣食陛下之祿，其敢愛身乎臣聞《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天下雖平，忘戰(zhàn)必危。’兵者，兇器；戰(zhàn)者，危事。故圣主重行之也。畏人力之盡，恐府庫之殫，懼社稷之危，生中國之患。且高黎小丑，潛藏山海，得其人不足以彰圣化，棄其地不足以損天威?！蔽亩嗖惠d，疏奏不報。

中書令郝處俊，高宗將下詔遜位于則天攝知國政，召宰臣議之，處俊對曰：“《禮經(jīng)》云：‘天子理陽道，后理陰德?！粍t帝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陰之與陽，各有所主，不相奪也。若失其序，上則謫見于天，下則禍成于人。昔魏文帝著令，崩后尚不許皇后臨朝，奈何遂欲自禪位于天后。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正合謹守宗廟，傳之子孫，不可持國與人，有私于后。惟陛下詳審?！敝袝汤衫盍x琰進曰：“處俊所引經(jīng)典，其言至忠，惟圣慮無疑，則蒼生幸甚?！备咦谀酥?。及天后受命，處俊已歿，孫象竟被族誅。始，則天以權(quán)變多智，高宗將排群議而立之。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舉動，必為掣肘。高宗不勝其忿。時有道士郭行真出入宮掖，為則天行厭勝之術(shù)。內(nèi)侍王伏勝奏之。高宗大怒，密召上官儀廢之，因奏：“天后專恣，海內(nèi)失望，請廢黜以順天心?！备咦诩戳顑x草詔，左右馳告則天，遽訴，詔草猶在。高宗恐其怨懟，待之如初，且告之曰：“此并上官儀教我?！眲t天遂誅儀及伏勝等，并賜太子忠死。自是，政歸武后，天子拱手而已，竟移龜鼎焉。

周興、來俊臣羅織衣冠，朝野懼懾，御史大夫李嗣真上疏諫曰：“臣聞陳平事漢祖，謀疏楚之君臣，乃用黃金七十斤，行反間之術(shù)。項羽果疑臣下，陳平之計遂行。今告事紛紜，虛多實少。如當(dāng)有兇慝，焉知不先謀疏陛下君臣，后除國家良善。臣恐有社稷之禍。伏乞陛下回思遷慮，察臣狂瞽，然后退就鼎鑊，實無所恨。臣得歿為忠鬼，孰與存為諂人。如羅織之徒，即是疏間之漸，陳平反間，其遠乎或？”遂為俊臣所構(gòu)，放于嶺表?？〕妓溃鬟€，途次桂陽而終，贈濟州刺史。中宗朝，追復(fù)本官。

宗楚客兄秦客，潛勸則天革命，累遷內(nèi)史。后以贓罪那，流于嶺南而死。楚客無他材能，附會武三思。神龍中，為中書舍人。時西突厥阿史那、忠節(jié)不和，安西都護郭元振奏請徙忠節(jié)于內(nèi)地，楚客與弟晉卿及紀處訥等納忠節(jié)厚賂，請發(fā)兵以討西突厥，不納元振之奏。突厥大怒，舉兵入寇，甚為邊患。監(jiān)察御史崔琬，劾奏楚客等，曰：“聞四牡項領(lǐng)，良御不乘；二心事君，明罰無舍。謹按宗楚客、紀處訥等，性唯險诐，志越谿壑。幸以遭遇圣主，累忝殊榮，承愷悌之恩，居弼諧之地，不能刻意砥操，憂國如家，微效涓塵，以裨川岳。遂乃專作威福，敢樹朋黨。有無君之心，闕大臣之節(jié)。潛通獫狁，納賄易貲；公引頑兇，受賂無限。丑聞充斥，穢跡昭彰。且境外交通，情狀難測。今娑葛反叛，邊鄙不寧，由此贓私，取怨外國。論之者取禍以結(jié)舌，語之者避罪而鉗口。晉卿昔居榮職，素闕忠誠，屢以嚴刑，皆由黷貨。今又叨忝，頻沐殊恩，厚祿重權(quán)，當(dāng)朝莫比。曾無悛改，乃徇贓私。此而容之，孰云其可！臣謬忝公直，義在觸邪，請除巨蠹，以答天造?！敝凶诓粡?，遽令與琬和解。俄而韋氏敗，楚客等咸誅。

蘇安恒博學(xué)，尤明《周禮》、《左氏》。長安二年，上疏諫請復(fù)子明辟，其詞曰：“臣聞：忠臣不順時而取寵，烈士不惜死而偷生。故君道不明，忠臣之過；臣道不軌，烈士之罪。今太子年德俱盛，陛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之恩，蔽太子之元良，據(jù)太子之神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風(fēng)易俗惟陛下思之：將何圣顏以見唐家宗廟，將何誥命以謁大帝墳陵？”疏奏不納。魏元忠為張易之所構(gòu)，安恒又中理之。易之大怒，將殺之，賴朱敬則、桓范等保護獲免。后坐節(jié)憫太子事，下獄死。睿宗即位，下詔曰：“蘇安恒文學(xué)立身，鯁直成操，往年陳疏，忠讜可嘉。屬回邪擅權(quán)，奄従非命，與言軫悼，用惻于懷。可贈諫議大夫?！?

張柬之既遷則天于上陽宮，中宮猶以皇太子監(jiān)國，告武氏之廟。時累日陰翳，侍御史崔渾奏曰：“方今國命初復(fù)，正當(dāng)徽號稱唐，順萬姓之心。柰何告武氏廟廟宜毀之，復(fù)唐鴻業(yè)，天下幸甚！”中宗深納之。制命既行，陰云四除，萬里澄廓，咸以為天人之應(yīng)。

武三思得幸于中宗。京兆人韋月將等不堪憤激，上書告其事。中宗惑之，命斬月將。黃門侍郎宋璟執(zhí)奏，請按而后刑。中宗愈怒，不及整衣履，岸巾出側(cè)門，迎謂璟曰：“朕以為已斬矣，何以緩？”命促斬。璟曰：“人言宮中私于三思，陛下竟不問而斬，臣恐有竊議。故請按而后刑?！敝凶诖笈Z曰：“請先斬臣，不然，終不奉詔?！蹦肆髟聦⒂趲X南，尋使人殺之。

柳澤，睿宗朝太平公主用事，奏斜封官復(fù)舊職，上疏諫曰：“藥不毒不可以觸疾，詞不切不可以裨過。是以習(xí)甘旨者，非攝養(yǎng)之方；邇諛佞者，積危殆之本。陛下即位之初，納姚、宋之計，咸黜斜封。近日又命斜封，是斜封之人不忍棄也，先帝之意不可違也若斜封之人不忍棄，是韋月將、燕欽融之流不可褒贈；李多祚、鄭克義之徒不可清雪。陛下何不能忍于此，而獨忍于彼使善惡不定，反覆相攻，致令君子道消，小人道長；為正者銜冤，附偽者得志。將何以止奸邪，將何以懲風(fēng)俗耶？”睿宗遂従之，因而擢澤，拜監(jiān)察御史。

倪若水為汴州刺史，玄宗嘗遣中官往淮南采捕及諸水禽，上疏諫曰：“方今九鳸時忙，三農(nóng)并作，田夫擁耒，蠶婦持桑。而以此時采捕奇禽異鳥，供園池之玩，遠自江嶺，達于京師，力倦擔(dān)負，食之以魚肉，間之以稻糧。道路觀者，莫不言陛下賤人而貴鳥。陛下當(dāng)以鳳凰為凡鳥，麒麟為凡獸，則之類，曷足貴也！陛下昔龍潛藩邸，備歷艱危，今氛侵廓清，高居九五，玉帛子女，充于后庭；職貢珍奇，盈于內(nèi)府。過此之外，又何求哉！”手詔答曰：“朕先使人取少雜鳥，其使不識朕意，將鳥稍多。卿見奏之，詞誠忠懇，深稱朕意。卿達識周材，義方敬直，故輟綱轄之重，以處方面之權(quán)。果能閑邪存誠，守節(jié)彌固，骨鯁忠烈，遇事無隱，言念忠讜，深用喜慰。今賜卿物四十段，用答至言?！?

安祿山，天寶末請以蕃將三十人代漢將。玄宗宣付中書令即日進呈，韋見素謂楊國忠曰：“安祿山有不臣之心，暴于天下。今又以蕃將代漢，其反明矣。”遽請對。玄宗曰：“卿有疑祿山之意耶！”見素趨下殿，涕泗且陳祿山反狀。詔令復(fù)位，因以祿山表留上前而出。俄又宣詔曰：“此之一奏，姑容之，朕徐為圖矣?！币娝刈源撕螅繉σ?，每言其事，曰：“臣有一策，可銷其難，請以平章事追之?！毙谠S為草詔，訖，中留之，遣中使輔璆琳送甘子，且觀其變。璆琳受賂而還，因言無反狀。玄宗謂宰臣曰：“必?zé)o二心，詔本朕已焚矣?！焙蟓G琳納賂事泄，因祭龍?zhí)?，托事?lián)錃⒅Ｊ哪?，遣中使馬承威赍璽書召祿山曰：“朕與卿修得一湯，故召卿。至十月，朕待卿于華清宮?！背型?fù)命，泣曰：“臣幾不得生還。祿山見臣宣進旨，踞床不起。但云：‘圣體安穩(wěn)否’遽令送臣于別館。數(shù)日，然后免難?！敝潦戮湃眨从诜蛾?，以誅國忠為名，蕩覆二京，竊弄神器，迄今五十余年而兵未戢?！兑住吩唬骸奥乃獔员?，所由者漸?！毕蚴箮熞吖呻胖?，武夫效腹心之誠，則豬突豨勇，亦何能至失于中策，寧在人謀，痛哉！
◆剛正第四

韋仁約彈右仆射褚遂良，出為同州刺史。遂良復(fù)職，黜仁約為清水令?；蛭棵阒?，仁約對曰：“仆守狂鄙之性，假以雄權(quán)，而觸物便發(fā)。丈夫當(dāng)正色之地，必明目張膽，然不能碌碌為保妻子也。”時武侯將軍田仁會與侍御史張仁祎不協(xié)，而誣奏之。高宗臨軒問仁祎，仁祎惶懼，應(yīng)對失次。仁約歷階而進曰：“臣與仁祎連曹，頗知事由。仁祎懦而不能自理。若仁會?；笫ヂ?，致仁祎非常之罪，則臣事陛下不盡，臣之恨矣。請專對其狀?！痹~辯縱橫，音旨朗暢。高宗深納之，乃釋仁祎。仁約在憲司，于王公卿相未嘗行拜禮，人或勸之，答曰：“周鶚鷹鹯，豈眾禽之偶，柰何設(shè)拜以狎之！且耳目之官，固當(dāng)獨立耳”。后為左丞，奏曰：“陛下為官擇人，非其人則闕。今不惜美錦，令臣制之，此陛下知臣之深矣，亦微臣盡命之秋?！闭衽e綱目，朝庭肅然。

李義府恃恩放縱，婦人淳于氏有容色，坐系大理，乃托大理丞畢正義曲斷出之?；蛴懈嬷撸t劉仁軌鞫之。義府懼謀泄，斃正義于獄。侍御史王義方將彈之，告其母曰：“奸臣當(dāng)路，懷祿而曠官，不忠；老母在堂，犯難以危身，不孝。進退惶惑，不知所従”。母曰：“吾聞王陵母殺身以成子之義，汝若事君盡忠，立名千載，吾死不恨焉?！绷x方乃備法冠，橫玉階彈之。先叱義府令下，三叱乃出，然后跪宣彈文曰：“臣聞春鸚鳴于獻歲，蟋蟀吟于始秋，物有微而應(yīng)時，（士有）賤而言忠者?！蹦送ホ懒x府曰：“臣聞?wù)_下罔上，圣主之所宣誅；心狠貌恭，明時之所必罰。是以隱賊掩義，不容唐帝之朝；竊幸乘權(quán)，終齒漢皇之劍。中書侍郎李義府，因緣際會，遂階通職。不盡忠竭節(jié)，對揚王休，策蹇勵弩，祗奉皇眷。而乃馮附城社，蔽虧日月，托公行私，交游群小；貪冶容之美，原有罪之淳于；恐漏泄其謀，殞無辜之正義。挾山超海之力，望此猶輕；回天轉(zhuǎn)地之威，方斯更烈。此而可恕，孰不可容！方當(dāng)金風(fēng)屆節(jié)，玉露啟途，霜簡與秋典共清，忠臣將鷹鹯并擊。請除君側(cè)，少答鴻私，碎首玉階，庶明臣節(jié)?！备咦谝粤x方毀辱大臣，言詞不遜，貶萊州司戶。秩滿，于昌樂聚徒教授。母亡，遂不復(fù)仕進?？傉露?，卒。撰《筆?！肥?。門人何彥先、員半千制師服三年，喪畢而去。

李昭德，則天朝諛佞者必見擢用，有人于洛水中獲白石，有數(shù)點赤，詣闕請進。諸宰臣詰之，其人曰：“此石亦心，所以進?！闭训逻持?，曰：“洛水中石豈盡反耶！”左右皆失笑。昭德建立東都羅城，及尚書省洛水中橋，人不知其役而功成就。除數(shù)兇人，大獄遂罷。以正直庭諍，為皇甫文所構(gòu)，與來俊臣同日棄市。國人歡憾相半，哀昭德而快俊臣也。 魏元忠以摧辱二張，反為所構(gòu)，云結(jié)少年，欲奉太子。則天大怒，下獄勘之。易之引張說為證，召大臣，令元忠與易之、說等定是非。說佯氣逼不應(yīng)。元忠懼，謂說曰：“張說與易之共羅織魏元忠耶！”說叱曰：“魏元忠為宰相，而有委巷小兒羅織之言，豈大臣所謂？”則天又令說言元忠不軌狀，說曰：“臣不聞也。”易之遽曰：“張說與元忠同逆?！眲t天問其故，易之曰：“說往時謂元忠居伊周之地。臣以伊尹放太甲，周公攝成王之位，此其狀也”。說奏曰：“易之、昌宗大無知，所言伊周，徒聞其語耳，詎知伊周為臣之本末。元忠初加拜命，授紫綬，臣以郎官拜賀。元忠曰：‘無尺寸功而居重任，不勝畏懼?！荚唬骸?dāng)伊周之任，何愧三品。’然伊周歷代書為忠臣，陛下不遣臣學(xué)伊周，使臣將何所學(xué)？”說又曰：“易之以臣宗室，故托為黨。然附易之有臺輔之望，附元忠有族滅之勢。臣不敢面欺，亦懼元忠冤魂耳?！彼旆傧銥槭?。元忠免死，流放嶺南。

張易之、昌宗方貴寵用事，潛相者言其當(dāng)王，險薄者多附會之。長安末，右衛(wèi)西街有榜云：“易之兄弟、長孫汲、裴安立等謀反?！彼苇Z時為御史中丞，奏請審理其狀。則天曰：“易之已有奏聞，不可加罪?！杯Z曰：“易之為飛書所逼，窮而自陳。且謀反、大逆，法無容免，請勒就臺勘當(dāng)，以明國法。易之等久蒙驅(qū)使，分外承恩，臣言發(fā)禍従，即入鼎鑊。然義激于心，雖死不恨?！眲t天不悅。內(nèi)史楊再思遽宣敕命，令璟出，璟曰：“天顏咫尺，親奉德音，不煩宰臣。擅宣王命?！弊笫斑z李邕歷階而進曰：“宋璟所奏，事關(guān)社稷，望陛下可其所奏?！眲t天意若解，乃傳命令易之就臺推問。斯須，特敕原之，仍遣易之、昌宗就璟辭謝。拒而不見，令使者謂之曰：“公事當(dāng)公言之，私見即法有私也?！杯Z謂左右：“恨不先打豎子腦破，而令混亂國經(jīng)，吾負此恨?！睍r朝列呼易之、昌宗為五郎、六郎，璟獨以官呼之。天官侍郎鄭杲謂璟曰：“中丞奈何喚五郎為卿?！杯Z曰：“鄭杲何庸之甚，若以官秩，正當(dāng)卿號；若以親故，當(dāng)為張五郎、六郎矣。足下非張氏家僮，號五郎、六郎何也！”杲大慚而退。

宋璟，則天朝以頻論得失，內(nèi)不能容，而憚具公正，乃敕璟往揚州推按。奏曰：“臣以不才，叨居憲府，按州縣乃監(jiān)察御史事耳。今非意差臣，不識其所由，請不奉制?！睙o何，復(fù)令按幽州都督屈突仲翔。璟復(fù)奏曰：“御史中丞，非軍國大事不當(dāng)出使。且仲翔所犯，贓污耳。今高品有侍御史，卑品有監(jiān)察御史，今敕臣，恐非陛下之意，當(dāng)有危臣，請不奉制?！痹掠?，優(yōu)詔令副李嶠使蜀。嶠喜，召璟曰：“叨奉渥恩，與公同謝?！杯Z曰：“恩制示禮數(shù)，不以禮遣璟，璟不當(dāng)行，謹不謝”。乃上言曰：“臣以憲司，位居獨坐。今隴蜀無變，不測圣意令臣副嶠何也恐乖朝庭故事，請不奉制?！币字燃江Z出使，當(dāng)別以事誅之。既不果，伺璟家有婚禮，將刺殺之。有密以告者，璟乘事舍于他所，乃免。易之尋伏誅。

薛懷義承寵遇，則天俾之改姓，云是駙馬薛紹再従叔。或俗人號為“薛師”，猖狂恃勢，多度膂力者為僧，潛圖不軌。殿中侍御史周矩奏請按之。則天曰：“不可?！本毓陶垼瑒t天曰：“卿去矣，朕即遣來?！本刂僚_，薛師亦至，踏階下馬，但坦腹于床。將按之，薛師躍馬而去，遽以聞則天。則天曰：“此道人患風(fēng)，不須苦問。所度僧，任卿窮按其事?！敝T僧流遠惡州。矩后竟為薛師之所構(gòu)，下獄死。

則天朝，契丹寇河北，武懿宗將兵討之，畏懦不進。比賊退散后，乃奏滄瀛等州詿誤者數(shù)百家。左拾遺王永禮廷折之曰：“素?zé)o良吏教習(xí)，城池又不完固，遇賊畏懼，茍従之以求生，豈其素有背叛之心耶懿宗擁兵數(shù)萬，聞賊輒退走，失城邑，罪當(dāng)誅戮。今乃移禍草澤詿誤之人以自解，豈為臣之道。請斬懿宗，以謝河北百姓?！避沧诨虘?。諸詿誤者悉免。

中宗朝，鄭普思承恩寵而潛圖不軌。蘇瑰奏請按之，以司直范獻忠為判官。環(huán)奏收曾思。曾思妻得幸于韋庶人，持敕于御前對。中宗屢抑瑰而理普思，應(yīng)對頗不中。獻忠歷階而進曰：“臣請先斬蘇瑰”。中宗問其故，對曰：“蘇瑰，國之大臣，荷榮貴久矣，不能先斬逆賊，而后聞。今使其?；筇炻?，搖動刑柄，而普思反狀昭露，陛下為其申理，此其反者不死。今圣躬萬福，豈有天耶臣請死，終不能事普思?！豹z乃定，朝廷咸壯之。

中宗反才月余，而武三思居中用事，皇后韋氏頗干朝政，如則天故事?；笍┓蹲嘣唬骸胺姳菹旅颗R朝聽政，皇后必施帷幔，坐于殿上，參聞?wù)?。愚臣歷選列辟，詳求往代帝王有與婦人謀及政事者，無不破國亡家，傾朝繼路。以陰干陽，違天也：以婦凌夫，違人也。違天不祥，違人不義?！稌贩Q‘牝雞之晨，唯家之索’?！兑住吩弧疅o攸遂，在中饋’。言婦人不得干政也。伏愿陛下覽古人之言，以蒼生為念，不宜令皇后往正殿干外朝，專在中宮，聿修陰教，則坤儀式敘，鼎命惟新矣?！笔枳嗖患{。又有故僧惠范、山人鄭普思、葉靜能等，并挾左道，出入宮禁。彥范等切諫，并不従。后彥范等反及禍。

桓彥范等，既匡復(fù)帝室，勛烈冠古，武三思害其公忠，將誣以不軌誅之。大理丞李朝隱請聞明狀。卿裴譚附會三思，異朝隱判，竟坐誅。譚遷刑部尚書，侍御史李祥彈之曰：“異李朝隱一判，破桓敬等五家。附會三思，狀驗斯在，天下聞?wù)撸缓?。刑部尚書，従此而得。”略無回避，朝庭壯之。祥解褐監(jiān)亭尉，因?？紴殇浭聟④娝鶖D排。祥趨入，謂刺史曰：“錄事恃糾曹之權(quán)，祥當(dāng)要居之地，為其妄褒貶耳。使祥秉筆，頗亦有詞。”刺史曰：“公試論錄事狀。”遂授筆曰：“怯斷大案，好勾小稽。隱自不清，疑他總濁。階前兩競，斗困方休。獄里囚徒，非赦不出?！碧煜乱詾樽T笑之最矣。

宗楚客與弟晉卿及紀處訥等恃權(quán)勢，朝野岳牧除拜多出其門。百寮惕懼，莫敢言者。監(jiān)察御史崔琬不平之，乃具法冠，陳其罪狀，請收案問。中宗不許。明日，又進密狀，乃降敕曰：“卿列霜簡，忠在觸邪，遂能不懼權(quán)豪，便有彈射。眷言稱職，深領(lǐng)乃誠。然楚客等大臣，須存禮度。朕識卿姓名，知卿鯁直，但守至公，勿有回避?！弊源顺⑾嘀^曰：“仁者必有勇，其崔公之謂歟！”累遷刑部郎中。琬兄璆，以孝友稱，歷刑部員外、揚州司馬。丁母憂，晝夜哀號，水漿不于口。不勝喪而卒。

陸大同為雍州司田，時安樂公主、韋溫等侵百姓田業(yè)，大同盡斷還之。長吏懼勢，謀出大同。會將有事南郊，時已十月，長吏乃舉牒令大同巡縣勸田疇，冀他判司搖動其按也。大同判云：“南郊有事，北陸已寒；丁不在田，人皆入室。此時勸課，切恐煩勞?！遍L吏益不悅，乃奏大同為河?xùn)|令，尋復(fù)為雍州司田。長吏新興王晉，附會太平公主，故多阿黨。大同終不従。因謂大同曰：“雍州判佐，不是公官，公何為不別求好官？”大同曰：“某無身材，但守公直，素?zé)o廊廟之望，唯以雍州判佐為好官?！睍x不能屈。大同闔門雍睦，四従同居。法言即大同伯祖也。

李令質(zhì)為萬年令，有富人同行盜，系而按之。駙馬韋擢策馬入縣救盜者，令質(zhì)不従。擢乃譖之于中宗。中宗怒，臨軒召見，舉朝為之恐懼。令質(zhì)奏曰：“臣必以韋擢與盜非親非故，故當(dāng)以貨求耳。臣豈不懼擢之勢，但申陛下法，死無所恨?！敝凶谂?，乃釋之。朝列賀之，曰：“設(shè)以獲譴，流于嶺南，亦為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