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歸正樓 第三回 顯神機(jī)字添一畫 施妙術(shù)殿起雙層

貝去戎嫖過的婊子盈千累百，哪里記得許多？見了那少年姐妹，雖覺得有些面善，究竟不知姓名。見她掩著啼痕，別了眾人先走，必非無故而然，就把她姓名居址與失身為妓的來歷，細(xì)細(xì)問了一遍，才知道那些眼淚是流得不錯的。這個姐妹叫做蘇一娘，原是蘇州城內(nèi)一個隱名接客的私窠子。只因丈夫不肖，習(xí)于下流，把家產(chǎn)蕩 盡，要硬逼她接人。頭一次接著的，就是貝去戎。貝去戎見她體態(tài)端在，不像私窠的舉止，又且羞澀太甚，就問其來歷，才知道為貧所使，不是出于本心。只嫖得一夜，竟以數(shù)百金贈之，叫她依舊關(guān)門，不可接客。誰想丈夫得了銀子，未及兩月，又賭得精光，竟把她賣入娼門，光明較著地接客，求為私窠子而不能。故此想念舊恩，不時流涕。起先見說是他，歡喜不了，故此踴躍而來。如今看見不是，又覺得面貌相同，有個睹物傷情之意，故此掉下淚來。又怕立在面前愈加難忍，故此含淚而別。

貝去戎見了這些光景，不勝凄惻，就把幾句巧話騙脫了身子，備下許多禮物，竟去拜訪蘇一娘。

蘇一娘才見了面，又重新哭起。貝去戎佯作不知，問其端的。蘇一娘就把從前的話細(xì)述一番，述完之后，依舊啼哭起來，再也勸她不祝貝去戎道：“你如今定要見他，是個什么意思？不妨對我講一講。難道普天下的好事，只許一個人做，就沒有第二個暢漢趕得他上不成？”蘇一娘道：“我要見他，有兩個意思。一來因他嫖得一夜，破費(fèi)了許多銀子，所得不償所失，要與他盡情歡樂一番，以補(bǔ)從前之缺。二來因我墮落煙花，原非得已，因他是個仗義之人，或者替我贖出身來，早作從良之計(jì)，也未見得。故此終日想念，再丟他不開?！必惾ト值溃骸澳闳粢獑窝a(bǔ)前情，倒未必能夠；若要贖身從良，這是什么難事？在下薄有錢財，盡可以擔(dān)當(dāng)?shù)闷?。只是一件：區(qū)區(qū)是個東西南北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在彼，沒有一定的住居，不便娶妻買妾，只好替你贖身出來，送還原主，做個昆侖押衙之輩，倒還使得?！碧K一娘道：“若是交還原主，少不得重落火坑，倒多了一番進(jìn)退。若得隨你終身，固所愿也。萬一不能，倒尋個僻靜的庵堂，使我祝發(fā)為尼，皈依三寶，倒是一樁美事?！?

貝去戎道：“只怕你這些說話還是托詞，若果有急流勇退之心，要做這撒手登崖之事，還你今朝作妓，明日從良，后日就好剃度。不但你的衣食之費(fèi)、香火之資出在區(qū)區(qū)身上，連那如來打坐之室、伽藍(lán)入定之鄉(xiāng)、四大金剛護(hù)法之門、一十八尊羅漢參禪之地，也都是區(qū)區(qū)建造。只要你守得到頭，不使他日還俗之心背了今日從良之志，就是個好尼僧、真菩薩，不枉我一番救度也。你可能夠如此么？”蘇一娘道：“你果能踐得此言，我就從今日立誓，倘有為善不終，到出家之后再起凡心者叫我身遭慘禍而死，墮落最深的地獄！”說了這一句，就走進(jìn)房中，半晌不出。

貝去戎只說她去小解，等了一會，不想走出房來，將一位血性佳人已變做肉身菩薩，竟把一頭黑發(fā)、兩鬢烏云剪得根根到底。又在桃腮香頰上刺了幾刀，以示破釜焚舟、決不回頭之意。貝去戎見了，驚得毛骨悚然。正要與她說話，不想烏龜鴇母一齊喧嚷進(jìn)來，說他誘人出家，希圖拐騙，閉他生意之門，絕人糊口之計(jì)，揪住了貝去戎，竟要與他拼命。貝去戎道：“你那生意之門、糊口之計(jì)，不過為‘錢財’二字罷了。不是我夸嘴說，世上的財錢都聚在區(qū)區(qū)家里，隨你論百論千，都取得出。若要結(jié)起訟來，只怕我處得你死，你弄我不窮。不如做樁好事，放她出家，待我取些銀子，還你當(dāng)日買身之費(fèi)，倒是個本等?！睘觚旞d母聽了，就問他索取身錢，還要償還使費(fèi)。

貝去戎并不短少，一一算還。領(lǐng)了蘇一娘，權(quán)到寓中住下。當(dāng)晚就分別嫌疑，并不同床宿歇，竟有“秉燭待旦 ”之風(fēng)。

到了次日，央些房產(chǎn)中人，俗名叫做“白螞蟻”，慣替人賣房買屋，趁些居間錢過活的，叫他各處抓尋，要買所極大的房子，改造庵堂，其價不拘多少。又要于一宅之中，可以分為兩院，使彼此不相混雜的。

過了三朝五日，就有幾個中人走來回話，說：“一位世宦人家，有兩座園亭，中分外合，極是幽雅。又有許多余地，可以建造庵堂。要五千金現(xiàn)物，方可成交，少一兩也不賣?！必惾ト蛛S了中人走去一看，果然好一座園亭。就照數(shù)兌了五千，做成這主交易。把右邊一所改了庵堂，塑上幾尊佛像，叫蘇一娘在里面修行。又替她取個法號，叫做“凈蓮”。因她由青樓出家，有出污泥而不染之意，故此把蓮花相比。左邊一所依舊做了園亭，好等自己往來，當(dāng)個歇腳之地。里面有三間大樓，極深極邃，四面俱有夾墻，以后拐來的贓物都好貯在其中，省得人來搜取，要做個聚寶盆的意思。樓上有個舊匾，題著“歸止樓”三字。因原主是個仕宦，當(dāng)日解組歸來 ，不想復(fù)出，故此題匾示意，見得他歸止于此，永不出山。誰想到了這一日，那件四方家伙竟會作起怪來，“止”字頭上忽然添了一畫，變做“歸正樓”。 貝去戎看屋的時節(jié)，還是“歸止”，及至選了吉日，搬進(jìn)樓房，抬起頭來一看，覺得毫厘之差，竟有霄壤之別，與當(dāng)日命名之意大不相同。心上思量道：“‘正’字與‘邪’字相反，邪念不改，正路難歸。莫非是神道有靈，見我做了一樁善事，要索性勸我回頭，故此加上一畫，要我改邪歸正的意思么？”

仔細(xì)看了一會，只見所添的筆跡又與原字不同。原字是凹下去的，這一畫是凸起來的，黑又不黑，青又不青，另是一種顏色。

貝去戎取了梯子，爬上去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些濕土，乃燕子銜泥簇新壘上去的。貝去戎道：“禽鳥無知，哪里會增添筆畫？不消說，是天地神明假手于他的了。”就從此斷了邪念，也學(xué)蘇一娘厭棄紅塵，竟要逃之方外。因自己所行之 事絕類神仙，凡人不能測識，知道學(xué)仙容易，作佛艱難，要從他性之所近。

就把左邊的房子改了道院，與凈蓮?fù)薷鳂I(yè)，要做個仙佛同歸。

就把“歸正”二字做了道號，只當(dāng)神道替他命名，也好顧名思義，省得又起邪心。

一日，對凈蓮道：“我們這座房子，有心改做道場，索性起他兩層大殿，一邊奉事三清，一邊供養(yǎng)三寶，方才
像個局面。不然，你那一邊只有觀音閣、羅漢堂，沒有如來釋迦的坐位，成個什么體統(tǒng)？我這邊壇場狹窄，院宇蕭條，又在改創(chuàng)之初，略而未備，一發(fā)不消說了?！眱羯彽溃骸霸斓钪M(fèi)，動以千計(jì)。你既然出家，就斷了生財之路，縱有些須積蓄，也還要防備將來，豈有仍前浪用之理？”歸正道：“不妨。待我用些法術(shù)感動世人，還你一年半載，定有人來捐造。不但不要我費(fèi)錢，又且不要我費(fèi)力，才見得法術(shù)高強(qiáng)?！眱羯彽溃骸澳惴讲艑W(xué)仙起頭，并不曾得道，有什么法術(shù)就能感動世人，使他捐得這般容易？”歸正道：“你不要管。我如今回去葬親，將有一年之別，來歲此時方能聚首。包你回來之日，大殿已成，連三清三寶的法像，都塑得齊齊整整，只等我袖手而來，做個現(xiàn)成法主就是?！?

凈蓮不解其故，還說是誕妄之詞。 過了幾日，又說十人尊羅漢之中有一尊塑得不好，要乘他在家另喚名手塑過，才好出門。凈蓮勸他將就，他只是不肯，果然換了法身，方才出去。臨去之際，只留一位高徒看守道院，其余弟子都帶了隨身。

凈蓮獨(dú)守禪關(guān)，將近半載，忽然有一位仕客、一位富商，兩下不約而同，一齊來做善事。那位仕客說從湖廣來 的，帶了一二千金，要替她起造大殿，安置三清。那位富商說從山西來的，也帶了一二千金，要替她建造佛堂，供養(yǎng)三寶。這兩位檀越不知何所見聞，忽有此舉？歸正的法術(shù)為什么這等高強(qiáng)？看到下回，自然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