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迷帚 第一回

　　看官，須知阻礙中國進化的大害，莫若迷信。你們試想，黃種智慧，不亞白種，何以到了今日相形見絀！其間必定有個緣故。乃因子千年人心、風(fēng)俗、習(xí)慣而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大凡草昧初開之世必借神權(quán)，無論中西，皆不能越此階級。

　　中國唐虞以來，敬天祭鬼，祀神尊祖，不過借崇德報功之意，檢束民志。自西漢諸儒創(chuàng)五行之論，以為禍福自召，而災(zāi)祥之說大熾，于是輾轉(zhuǎn)附會，捏造妄言，后世變本加厲，謂天地鬼神，實操予奪生死之權(quán)，順之則吉，逆之則兇。由是棄明求幽，舍人媚鬼，淫祀風(fēng)靡，妖祠麻起。自宮廷以至外臣，自士夫以至民庶，一倡百和，舉國若狂。日醉心于祈禳禱祝，其遺傳之惡根性，牢不可破。雖今日地球大通，科學(xué)發(fā)達，而億萬黃人，依然靈魂薄弱，羅網(wǎng)重重，造魔自迷，作繭自縛。雖學(xué)士大夫，往往與愚夫愚婦同一見識。最可笑者，極狡黠之人而信命，極奸惡之人而佞佛，不信鬼神之人而討論風(fēng)水，極講鉆營之人而又信前定。惝怳迷離，不可究詰。中國之民智閉塞，人心腐敗，一事不能做，寸步不能行，荊天棘地，生氣索然，幾不能存立于天演物競之新世界。視西人之腳踏實地，憑實驗不憑虛境，舉一切神鬼妖狐之見，摧陷廓清。天可測，?？珊?，山可鑿，道可通。萬物可格，百事可為，卒能強種保國者，殆判霄壤。

　　故欲救中國，必自改革習(xí)俗入手。欲改革習(xí)俗，而不先舉層層關(guān)鍵，一拳打破，重重藩籬，同時沖決。使自今以后，合四萬萬同胞，人人鼓勇直前，從實理闡起，實事作起，則膠黏絲縛，障礙多端，竊恐再更三百年，中國猶如今日，這豈不是最可憂慮的事么？話休絮煩。如今先敘那江蘇吳江縣有一布衣，姓卞，名至元，號資生，家居縣城偏西古儒林。少承父師教訓(xùn)，長受朋友切磋，上下縱橫，學(xué)兼新舊。其胸襟磊落，思想高尚，真有空前絕后之概。生平專講實踐，最恨鬼神、仙怪、星相、卜筮諸說，謂此實陷害人群進化的蟊賊。因此于書室座右，高貼格言一紙，藉以自警。他有一子，系夫人林氏所生，年方八歲，小名瑞兒。資生眼看出來，沒有可從的好師，只得自行督課，閑時即舉那格言講解。其詞曰：多讀有用書，少作無益事?！　【热四玑t(yī)，惑世莫如巫，南人信鬼，故二者連稱，其實巫醫(yī)那得并論。

　　做人當從陽面做起，勿從陰面做起。

　　光明世界，但有實象，斷無幻境?！　∈拦猩裣?，則秦皇漢武，可以不死。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鬼與死為圣人所不言，圣人不言，而我人必昌言，是謂背圣。

　　盡人事乃真君子，諉天命必非丈夫。

　　賽會迎神，懸燈演劇，人視為熱鬧道場，我視為昏暗世界。

　　開山筑路，而曰礙風(fēng)水，則外國鐵軌如織，礦產(chǎn)紛開，何以國勢勃興？豈風(fēng)水行于中而不行于西?！　∪瞬仄湫模豢蓽y度，相自相，心自心，相由心生，真術(shù)士欺人之語。

　　這幾條格言，雖寥寥百余字，資生的學(xué)識志氣，已見一斑。好在不徒空言，并能實行。他一家之人，為所感格，無一個沾染惡風(fēng)。有欽佩他的，便有四句話贊他道：“僧道無緣，星卜不入，塵障一空，男讀女織?！边@資生有一個中表弟，姓楊，字心齋，單名德，家住鎮(zhèn)江府城內(nèi)，小資生三歲。說他的本領(lǐng)，八股以外，絕無事業(yè)，是一個頑固不通，充數(shù)兒的秀才。因此把這因果祈禱之說，看作圣經(jīng)賢傳，身心性命之事。心齋幼時，隨母至舅家，盤桓動經(jīng)數(shù)月，與資生極為親昵。不幸母氏去世，他因支持家計，無暇出門，彼此闊別，不覺荏苒五載。某年七月上浣，忽然買舟往訪，到岸時日已西沈。相遇之下，略敘寒暄，即請出嫂氏相見，不免治饌款待。那資生平日見他書信來往，諸多迷罔，思趁此多留幾日，慢慢的把他開導(dǎo)。豈知心齋之來，也懷著一種意見，他不曉自己不通透，反笑資生為狂妄。

　　亦欲乘機問難，以折其心，一聞挽留，正中下懷。兩人雖是親戚，此時卻宗旨不同，各懷著一個不相下的心思。

　　心齋餐后，閑步室中，見架上所列之書，都是科學(xué)的巨冊，壁間所懸之畫，都是世界的新圖，為生平所從未夢見，已自大不滿意。忽又擡起頭來，見書案右首，貼著那格言一紙，勉誦一過，不禁哈哈大笑道：“表兄不是我多嘴，你這一張格言，實所未解?！辟Y生正欲置答，適仆人送來遠友的信函，因倚榻拆看，擡頭對心齋道：“表弟，且坐，容少緩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