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集注 導論

　《老子》這本書，已經(jīng)流傳了兩千多年的歷史了。歷史上對它的解釋可以說的汗牛充棟。僅僅這個現(xiàn)象就說明這是一本“有趣”的書。

　　但本文力圖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即結(jié)合政治學的角度重新認識這部古老的作品。作者對于這個挑戰(zhàn)當然是有充分的認識。但作者同時也知道，非如此不能系統(tǒng)地理解古代哲學家的風采。　　而這么做的收獲同時也是豐富的。

　　至少我們可以知道《老子》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它所集中討論的主題是什么。

　　◆對于中國古典哲學的認識?！　　魧τ谠摃谡軐W史的地位的認識。

　　◆關(guān)于一般政治原則的教益。這甚至對于當前的政治實踐也是有啟迪作用的。

　　在我們集中注意力于《老子》之前，先介紹一下中國古典哲學的一般情況是有好處的。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冷門”的領(lǐng)域。

　　首先需要駁斥一種“意見”，按照這種意見，似乎中國的古典哲學思想并不是十分“清晰”的；相反，它似乎只是在描述一種模糊的意象，所以這種類型的哲學最后沒有產(chǎn)生例如牛頓或者是萊布尼茲這樣的物理學和數(shù)學。而在所有這些不明確的哲學中，《老子》似乎又勝過了其他的流派，如法、墨、儒等等?！　τ谶@種看法，有必要指出，第一，現(xiàn)代的自然科學，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已經(jīng)超越了狹隘的經(jīng)典力學；而現(xiàn)代數(shù)學的發(fā)展，甚至就存在所謂“模糊數(shù)學”這樣一個分支，那么是否能說這些科學都是不清晰、不確定、不明確，或者是不嚴密了呢？第二，籠統(tǒng)認為中國古典哲學不夠“清晰”，其實恰恰證明了持這種觀點的人對于中國哲學缺乏了解?！　∑浯危诒容^系統(tǒng)地理解《老子》之前，對于中國古典哲學的背景應(yīng)該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對中國古典哲學的研究，當然不能讓位給沒有條件的接受和鼓吹。

　　總之，科學地分析某一個學派和成為某一個學派的信徒是完全的兩回事。　　如果沒有特別爭論的話，所謂“中國古典哲學”不外包含法、釋、道、墨、儒五個“主干”流派——其它的小流派過分陷溺于個別分支，與主流研究的對象不是同一個層次，可以暫時不加理睬；另外還有一些理論派別完全可以歸到這五個派別中，因此也可以暫時放在一邊。

　　那么如何認識和把握它們的特點呢？為了比較圓滿地解釋這個問題，肯定需要寫上厚厚的幾本書來加以論證。但是還好，這里不準備作這個工作。不過這里可以打一個比方，應(yīng)該能夠從感性上對理解這個問題有所幫助。

　　例如一個人要打另一個人的耳光，不同的學派主張不同的方法?！　》业淖鞣ㄊ牵簱渖锨叭?，干干脆脆地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釋家的作法是：口中念念有詞，“四大皆空，人生是苦”——認命了吧！　　道家的作法是：“好??！好?。　艘嘁皇欠?，彼亦一是非’。

　　你以為你打了我，其實不如說是我用臉打了你的手。我打了你，而你還不知道真實情況。可笑啊，可笑！可憐啊，可憐！……”

　　墨家的作法是：“畜生！不準胡鬧！怎么什么道理都不懂？大哥打了你，完全是為了你好，為了大家好！怎么一點義氣都不講！”

　　而儒家的作法比較特別一點?？鬃託v來強調(diào)要“身體力行”。所以他輕輕地拍打自己的厚臉，一邊打，一邊唱：“約束自己啊，回到禮的約束，這就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啊。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作到了，天下就安寧啦！”所以儒家認為每個人都要這么拍打拍打自己。當然，有的時候，由于人們沒有掌握好孔子的莫名其妙的“權(quán)”，就這么自己把自己給打死的也不少。所以孔子認為，一流的猛獸不是如法家那樣四處獵食的猛獸。最好的肉食者是：只要哼一聲，弱小的動物就自己舉著盤子，帶著作料，跑道主人面前等待被吃——當然，如果被食者能夠提前刷洗好身體就更好了，這可以免去主人患消化系統(tǒng)疾病?！　「鶕?jù)以上表現(xiàn)，可以看到，真正自己動手打人的只有法家一家；而釋、道、儒、墨并不需要親手打人。這樣就可以看出這些流派因此可以分為兩個大的類，一類是實際負責操作的，如法家；另一類則負責作解釋、安撫的工作，就是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雖然維護統(tǒng)治的目的相同，但其中的奧妙則完全不一樣?！　⊥ㄟ^這個例子，可以大概地說：

　　◆

　　法家的研究重點在于“實際”的操作。就是說，統(tǒng)治本身也并不完全是欺騙。特別是當戰(zhàn)爭爆發(fā)時，統(tǒng)治的素質(zhì)如何，立刻就見分曉了。統(tǒng)治作為一個“綜合平衡體系”，至少需要從制度的設(shè)立、法制的建立、官吏的培養(yǎng)和任用、處理包括戰(zhàn)爭在內(nèi)的緊急事件等等方面的內(nèi)容。這些“瑣屑”的“細”事，其實只有法家來處理的。例如作為地方行政官員，應(yīng)該對農(nóng)業(yè)的生產(chǎn)技術(shù)有些了解，而這些事情在孔子看來，是“小人”才做的。

　　◆佛教比較特別，因為它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佛教認為“四大皆空”，“生即是苦”等等。等于是說有些人注定要倒霉，而另外有些人則相反。等等。

　　◆而道教或道家則從“相對”的觀點，認為佛教所說的“苦”就是“樂”。當然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教或道家思想，與這里所要談的《老子》存在根本的區(qū)別?！　　?br>
　　墨派認為通過建立純粹“個人”性質(zhì)的組織，就可以形成統(tǒng)治。

　　墨派的主張當然不錯。但顯然，在墨派的基礎(chǔ)上無法建立大的國家。

　　因為墨派與制度不相容的。制度的建立同時就是集團的解體。對于制度而言，不存在集團的概念。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級別的差別只存在于制度本身之中。制度不會承認集團的等級和權(quán)威。盡管制度和集團在一定條件下能夠相安無事，但二者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制度是唯一的集團，它摧毀了與它并列、不肯加入它的體系的其他集團。

　　◆

　　儒家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同。儒學主張“正人先正己”，認為應(yīng)該自己遵守禮法，然后再要求別人這么做。而且往往是高級別的“禮”，如父、夫、君，要求級別低的“禮”，如子、妻、臣。而且特別要求低級別的“自律”。即盡量作出服從的樣子來。莊子感到儒家這么做非?！皭盒摹?，就象給君王舔痔瘡一樣。當然，現(xiàn)實比想象更加惡心——盡管莊子以想象力著稱。秦始皇終于按奈不住，一下子埋了很多這樣的“人才”?！　‘斎唬陨隙际欠浅８爬ǖ卣f的。主要是從其服務(wù)于統(tǒng)治階級的方式和其所作的“貢獻”而言。

　　在這樣的理論體系中間，《老子》占據(jù)了一個十分特殊的位置。

　　可以說，它是中國古典哲學這個大體系的基礎(chǔ)。特別是這部書為中國的道德學說廓定了一個相當確定的框架。而后來中國古典哲學，特別是有關(guān)道德的學說，不論是道、墨還是儒，并沒有超越這個框架。

　　具有重要意義的“突破”主要有兩次，而且都是外來思想所引起的。　　一次是漢、晉時開始傳人中國的佛教；另一次則是本世紀初的馬克思主義。

　　這兩個對中國思想發(fā)生重大影響的外來思想，其共同點在于它們的世界觀都是所謂的“辯證法”的——而這與老子的方法又完全一致。

　　這兩次外來思想又無一不經(jīng)過了中國的“本地化”之后才真正被中國人所接受。甚至也可以說，佛教是準道教，而馬克思主義是準墨家。如果人們對于這個觀點還感到非常難以接受，那么這里只是希望人們將這四種理論兩兩對照，應(yīng)該能夠發(fā)現(xiàn)很多共同的地方。

　　例如道、佛，在《紅樓夢》里就已經(jīng)雙雙出現(xiàn)了；而墨派與馬克思主義呢？當然不能說墨派是什么中國古代的“馬克思主義”。但我們?nèi)绻屑氀芯恳幌?，就會發(fā)現(xiàn)墨派的許多主張和作法是非常類似馬克思主義的：　　1。墨派主張“兼愛”，主張“以天下為公”；

　　2。墨派主張以暴力實現(xiàn)他們的理想；

　　3。墨派有極為嚴密的秘密組織，在組織內(nèi)部實行嚴格的集中制度，墨派甚至在組織內(nèi)過“共產(chǎn)主義”的生活等等。

　　當然人們完全可以不屑一顧地反駁，說什么墨派是“小生產(chǎn)者”的代表等等。但這樣說就等于是指責墨子沒有在2000多年前提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理論了。

　　人們并不了解墨派，不知道為什么在那個非?！八接谢?，甚至政權(quán)本身都是私人財產(chǎn)的時代，會出現(xiàn)例如墨子這樣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的確，儒家提倡“仁”，推行“禮”，但就儒生來說，無非是想得到統(tǒng)治階級的認同，“往上爬”而已；道家明確將個人的利益放在首位，只不過他們所認為個人的利益與儒家的不同罷了。這里只有墨派毫不猶豫將“義”放在自己理論和實踐的首位。無論如何，這個“義”不是直接為自己利益服務(wù)的?！　∪绻@種說法是成立的，那么為了完成老子的體系，準儒家的體系的出現(xiàn)就將成為下一個事情了。雖然現(xiàn)代的所謂“新儒學”完全走錯了方向。因為無論是佛教，還是馬克思主義，都是在完全不知道道、墨的情況下，自由發(fā)展起來。只是在它們完全發(fā)展起來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它們居然是如此相象。

　　可見所謂的“中國式”的思維方式的確是客觀存在的。它潛移默化地存在于國人的潛意識之中。只有通過對哲學的學習和研究之后才可能被意識到，被超越。而通過對中國古典哲學的批判式的研究的目的，就在于弄清楚民族思維形式的來龍去脈，為民族精神的進步作出貢獻。

　　可以說，《老子》一書正是處于這個偉大的民族精神進程發(fā)展的源頭。這也是為什么對于中國古典哲學的一切研究都要從《老子》開始的原因。

　　說《老子》是中國古典哲學的起源，當然會遭到一些人的反駁。

　　他們認為老子在時間上在孔子之后；或者否認存在老子其人，就象有人否認耶穌基督的歷史存在一樣?！　τ凇独献印泛屠献拥倪@些“渺小的敵人”來說，仿佛時間的先后就確定了對方的全部的辱和自己的全部的榮。然而不論時間先后，《老子》一書已經(jīng)從理論上奠定了中國古典哲學，特別是所謂“道德哲學”的基礎(chǔ)。不論孔子在老子的前、后，或同時，孔子的體系根本就是老子的一個分支的充分發(fā)展而已。同樣的事情莊子和墨子也做了，而且一點也不比孔子差?！　≌J為孔子早于老子的全部內(nèi)在秘密，不過在于否認孔子曾“師于老子”這個理論上的淵源罷了。我們看到，這種說法其實只是在宋、明之后才開始“引人注目”，并“廣泛流傳”的；而比較早的歷史記錄，無一不是將老子放在孔子的前面。甚至以儒學“正統(tǒng)”自居的韓愈也沒有想過要否認這個事實?？墒侨鍖W的“后裔”仍然試圖抹殺歷史。他們所提的論據(jù)，沒有一個能夠站得很穩(wěn)。而且?guī)缀鯖]有一個論據(jù)不曾受到有力的駁斥?！　τ谀切┓裾J老子確有其人的觀點，顯然與那些認為孔先老后的觀點是直接矛盾的。與上面的情況相仿，比較早的說法，如《史記》等，與這些完全互相矛盾的說法不同。在這里，實在沒有必要再繼續(xù)在這個問題上喋喋不休——總之，胡適“考據(jù)癖”式的人物并不會因此而改寫歷史。

　　本文并不準備將精力放在歷史的考證方面來，作者認為這個方面的工作已經(jīng)被其他的學者做了，而且做的接近完美，“幾于道”。本文的任務(wù)在于理論的考證。也就是說，將通過對《老子》的研究，試圖把握中國古典哲學的發(fā)展脈搏，了解什么才是所謂的中國式的思維方式。這個工作在以前并沒有被提到哲學工作的首要地位來做。

　　這就是說，中國古典哲學作為一個相對封閉的有機體系，有其自己的特殊命運。特別是我們將通過對《老子》的分析研究可以進一步證明這一點。

　　與西方古代哲學，古希臘哲學和古羅馬哲學不同，中國古典哲學從一開始就不僅有相同的研究對象，而且在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存在著有機聯(lián)系。而且這種聯(lián)系不是潛在的、被后來的研究所發(fā)現(xiàn)；這種聯(lián)系從一開始就被意識到了，而且明確的表達出來。與老子相比，法、道、墨、儒各個大的流派其實都是《老子》的哲學遺囑的發(fā)揮和完成。

　　另一方面，除了法家的理論之外，道、墨、儒在先秦之后、民國之前都獲得了不同程度的發(fā)展。當然，在這個偉大的精神進軍中，還有佛教的加盟。

　　道家的發(fā)展：漢、晉時期的玄學。興起于唐王朝，而興盛于明朝的道教。

　　儒家的發(fā)展：人們甚至存在將中國古典哲學的歷史“簡化”為儒學的歷史的錯誤傾向。在這里，對于儒學的發(fā)展反而不必多說了。

　　墨家的發(fā)展：應(yīng)該說，自漢朝之后，墨家的活動就趨于消失了。這是中國哲學史的悲哀，但卻是歷代統(tǒng)治者的福音。因為墨家信徒過于服從組織的形式，拒絕接受國家的權(quán)威。但如果看到，在明朝后期，即所謂中國的微弱的思想啟蒙運動時期，很多思想家不僅從傳統(tǒng)的老莊的立場上反對儒家學說，而且也對先秦時期的墨家理論再次產(chǎn)生了注意的話，就要說，墨子并沒有被人們忘記，其實它也很難被忘記。每當國家建筑趨于瓦解的時候，墨子式的言論及其實踐，就會擺脫幽靈式的存在而變得現(xiàn)實起來。

　　當然，有關(guān)法家的情況，應(yīng)該再更加詳細的討論。毛澤東曾說過，歷代有作為的人物都是法家。然而后來的法家在理論方面是不是有突破韓非的地方呢？或許的確存在，但由于人們長期將注意力集中在所謂“道德”理論方面，所以對這個問題注意得不是十分全面?！　《覀兙C觀這幾乎長達2500年的思想歷史的話，會再一次發(fā)現(xiàn)，河的盡頭閃光的正是《老子》。對于那些將莊子（例如晉代的學者）、孔子或其他什么人放在這個位置的人來說，全面認識中國古典哲學是困難的。他們盡管在論述某一家的言論時會侃侃而談，但只要一涉及其他流派，就會立刻陷入激烈的辯論之中。因為他們沒有將這些派別放在它們適當?shù)奈恢?，所以即不能很好地認識自己所辯護的派別，也不能很好地理解自己所攻擊的派別。

　　至于《老子》的主要內(nèi)容，概括地來說，就是所謂“政治”。老子的理論就是為政治服務(wù)的。所以本文也主要從這個思路理解老子，看看究竟老子告訴了我們一些什么與眾不同的事情或道理。

　　當然，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人們目前還無法接受這個“論斷”—

　　—僅僅目前是論斷，當本文結(jié)束之后，就成為結(jié)論了——人們更喜歡從更加“抽象”的角度，甚至是邏輯的層次理解老子。對于這種幾乎是執(zhí)著的信仰，我深知，其主觀的目的未必是對老子這個在我看來是中國古代第一哲人的貶低，相反，這種信仰認為，越是將老子局限在抽象的層次理解，就越能提高老子的思想的普遍性。

　　然而這種觀點至今在對于老子的研究并沒有取得突破性的進展，此其一。這種觀點居然從《老子》那里讀出了“數(shù)學”，甚至還有“生物學”等等，其實這對于老子本人來說毫無疑問是一種侮辱。這些研究“自然科學”的“知者”，在老子看來都是他的理論所需要加以“提防”的。老子認為統(tǒng)治越是簡單就越好、越是集中就越好。所以沒有理由認為老子是在這里談?wù)摗白匀豢茖W”！總之，對于老子而言，建立統(tǒng)治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事情“可以不談”?！爸卟谎?，言者不知”。此其二。

　　老子的生活年代，從《老子》一書中不能準確地確定。因為老子似乎沒有提到什么“先人”。這就更加顯示出其人的“大宗師”的氣度了。誠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例如孔子就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而老子只有“道”。

　　雖然如此，老子大致的生活年代一般還是能夠確定的。正是在這樣的年代，舊的統(tǒng)治形式過時了，而新的、適合需要的體系又沒有隨之得到確立。一切還都處于摸索的狀態(tài)。不僅在實踐上是這樣，在理論上也是這樣。

　　所以老子正是處于這樣一個承前啟后的時代，作為一個承前啟后的哲學家（或用他的話說，是“圣人”，以區(qū)別于“智者”），其理論也是歷史的、承前啟后的。

　　從這個最一般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將老子之前的政治統(tǒng)治和老子認為今后應(yīng)該加以確立的統(tǒng)治形式區(qū)分為“道”與“德”。老子一方面研究、演繹了以前時代的統(tǒng)治原則，并根據(jù)未來統(tǒng)治的需要，論述了統(tǒng)治所應(yīng)具備的基本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