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類稿 補(bǔ)遺

詩三十九首

喜晴赴田中

自愁雨破西嶺出，只看水緣南澗生。青天忽從樹杪見，白日漸向谷中明。豳公滌場不可失，陶令負(fù)禾須自行。歸時小亦滿，固有阿連相伴傾?！础赌县S曾子固先生集》卷一〉

少年

不覆論心與少年，世間情偽久茫然。朱門如市方招客，獨(dú)守殘經(jīng)自可憐?！赐暇矶?br>
上杜相三首

天扶昌代得忠良，坐以材謀鎮(zhèn)廟堂。萬里聲名開學(xué)校，四方根本勸農(nóng)桑。從容賢路通江海，慷慨公心貫雪霜。謙讓黑轅歸太早，空令終古愛余芳。翊戴唐虞旦暮中，忽將符節(jié)撫山東。憶歸慷慨無私計，抗疏頻煩有古風(fēng)。世路一人知進(jìn)退，士林當(dāng)日計窮通。壽觴須祝年年喜，舊德華夷望更隆。轉(zhuǎn)覺憂余好尚孤，較量唯合老葭蒲。圣賢可是隨時拙，正直由來濟(jì)世迂。生事有親甘釣筑，客情無力買山湖。天邊愁絕傷離苦，臺象空看照宋都?！赐暇砣?br>
寄王荊公介甫

數(shù)病門稀出，常貧客少過。經(jīng)綸知齟齬，耕釣亦蹉跎。兩事艱難極，孤心感慨多。素交千里遠(yuǎn)，誰聽此時歌？〈同上〉

送王補(bǔ)之歸南城

瘦馬君將去，清樽我謾開。眼看新雨露，身帶舊塵埃。但喜丹心在，休驚白發(fā)催。窮通莫須問，功業(yè)有時來?！赐稀岛统晖跗礁Φ乐幸娂?br>
安危魁柄倚誰操，斂笏千官拱赭袍。能有本根持國論，豈須毫發(fā)間戎韜。征求藉藉人多困，羈旅皇皇我亦勞。扌西宿與君何計得，半生飄蕩似風(fēng)毛?！赐稀?br>
讀孟子

千載士椎無比擬，一編吾喜竊窺觀。茍非此道知音少，安有茲人得志難。機(jī)巧滿朝論勢利，瘡痍連室嘆饑寒。先生自是齊梁客，誰祚商巖渭水看？〈同上〉圣賢

圣賢性分良難并，好惡情懷豈得同？荀子書猶非孟子，召公心未悅周公。況令樹立追高遠(yuǎn)，而使裁量屬ウ蒙。舉世不知何足怪，力行無顧是豪雄?！赐稀导臅x州孫學(xué)士

風(fēng)標(biāo)閑淡易為安，晉陜應(yīng)忘道路難。學(xué)似海收天下水，性如桂奈月中寒。素心已向新書見，大法常留后世看。自送西舟江上別，孤懷經(jīng)歲未能寬?！赐稀邓推堇芍幸恍那宓救缜?，何必錙銖較兩州。身向宦名雖黽勉，性于人事豈雕鎪。但思簿領(lǐng)忙時俗，便覺溪山靜處優(yōu)。荔子滿盤寧易得，與誰頻宴嶺邊樓？〈同上〉

李供奉

一身得祿從孤客，千里還喪獲舊林?！蠢顢?shù)世為客于此，至君能以忄見喪南歸以葬?！登骞?jié)蕭條妻子計，白頭敦篤弟兄心。能拋印授高應(yīng)少，自筑丘墳達(dá)更深。我與往來無力薦，褒傳唯有北窗吟?！赐稀?br>
寄孫正之二首

兩人懷抱喜相投，初得青山一日游。已聽高文吟太古，更開昏眼洗清流。共尋素壁題皆遍，欲去紅橋釣始休?；厥字两窦闻d在，夢魂猶擬奉觥籌。隱似龍蛇應(yīng)有待，清□冰雪更無雙。志留世外雖遺俗，文落人間或過江。峻節(jié)但期終老學(xué)，健詩猶愧一時降。風(fēng)騷近亦思強(qiáng)伴，恨未高吟共北窗。〈同上〉

依韻和酬提刑都官寒食阻風(fēng)見寄

畫舡齊泊倚青山，正值春風(fēng)阻往還。江作鼓鼙聲浩渺，樹為城障綠回環(huán)。幽花婀娜偏當(dāng)眼，啼鳥交加亦解顏。使者文章工不淺，盡將模寫寄柴關(guān)?！赐稀?br>
杜鵑

杜鵑花上杜鵑啼，自有歸心似見機(jī)。人各有求難意合，何須勤苦勸人歸？〈同上〉

雨中

愁煙苦雨今朝是，小屋深扉野性憐。偶似魯連能肆志，肯如劉備恥求田。貧諳親友難過飲，病笑詩書可枕眠。欲會此心何自適？平生消長任陶甄?！赐稀?br>
題祝道士房悠悠行處是風(fēng)波，萬事萬驚久琢磨。心逐世情知齟齬，身求閑伴恐蹉跎。功名自古時應(yīng)少，山水輸君樂最多。爭得有田收跡去，比中文酒數(shù)經(jīng)過?！赐稀?br>
題寶月大師法喜堂

誰能懷抱信分明，擾擾相欺是世情。只有陋儒夸勢利，幾曾高位功名〈原脫一字〉。欲將志義期千載，只合溪山過一生。君向此堂應(yīng)笑我，病身南北正營營?！赐稀?br>
題關(guān)都官宅

麻衣少壯干時去，朱紱康強(qiáng)得老歸。身世自如天下少，利名難退古來稀。更無俗事侵方寸，只與閑人話翠微?？频谥T郎同日顯，高門當(dāng)代有光輝?！赐稀殿}修廣房

世情袞袞利名間，子有高情獨(dú)閉關(guān)。萬事長年拋似夢，一堂終日靜于山。幽花得地?zé)o妍丑，好鳥窺人自往還。藥棋枰俱我好，幾時能共此中閑？〈同上〉

田中作

傍人應(yīng)總笑為生，病體朝朝踏雨行。紅飯白菹妻具餉，青夾水自催耕。止知索寞簞瓢計，豈論喧嘩內(nèi)素名。勝事山風(fēng)吹木石，暫如韶夏管弦聲?！赐稀导娜?br>
懶聽詩書散滿床，鬢須垂白坐茅堂。溪山入手何時見，塵土勞心繼日忙。氣味向人卑可恥，風(fēng)波隨處險難當(dāng)。羨君出處由胸臆，安穩(wěn)將家水石傍?！赐稀?br>
首夏亂崖蒸潤滴嵯峨，苒苒生云雨意多。已愛破山泉漱玉，更憐垂垅麥翻波。妖紅落后新篁出，老綠濃時野鳥過。還與北窗添睡思，盡拋塵上養(yǎng)天和。〈同上〉雹

窮谷結(jié)時雷已動，荒臺看處雪猶埋。崩騰沙靂乘風(fēng)下，宛轉(zhuǎn)珠璣壓雨來。已激山聲如駭浪，更回天色似寒灰。何繇得見晴輝上，愁放昏昏睡眼開?！赐稀?br>
初冬道中

潦退蛟螭不可逃，溪潭清澈見秋毫。欲霜日射西山赤，漸冷天騰北極高。秀色更濃唯竹柏，孤根先動是蓬蒿。感時一撫青萍嘆，馬踏西風(fēng)氣自豪?！赐稀?br>
留山中諸君子見訪

茅舍開扉勝事稠，況攜佳客此中游。妖紅落后堅松在，南澗清時野潦收。林帶寒煙如水合，山含晴日似塵浮。不嫌淡薄幽人趣，欲進(jìn)藜羹更少留。〈同上〉豐年有高廩

盛德臨昭旦，多祥獲有年。嘉禾登羨溢，高廩積連延。田入豐維億，倉收富且千。夢魚諧素兆，如櫛比前篇。瑞貺神之與，休明頌所傳。粢盛繇此備，清廟薦恭虔。〈同上〉

將行陪貳車觀燈

行歌紅粉滿城歡，猶作常時五馬看。忽憶使君身是客，一時揮淚逐金鞍。

赴齊州

淮南蒙召鬢毛斑，乞得東秦慰病顏。曉整輕鞍汶陽北，卻沖微雨看青山?！匆陨锨鍏桖槨端卧娂o(jì)事》卷二引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后集?！?br>
恩藏主送古梅求詩折得前村雪里枝，殷勤來聘老夫詩。請公靜看橫斜影，便是當(dāng)年一字師。〈《永樂大典》卷二八○八〉餞神擊牲釃酒薦明蠲，果裝香婢仆專。揀米作糜分糝碗，折{專}為箸插芳筵。兒驚庖下添熏肉，神笑人間用紙錢。巫祝謂知來歲事，交杯猶有暫時權(quán)?！赐蠒矶盼宥登д蓭r瀑布

玉虬垂處雪花翻，四季雷聲六月寒。憑檻未窮千丈勢，請從巖下舉頭看?！辞妩S宗羲《四明山志》卷一〉

疏山

一見云山病眼清，野僧勤動水邊迎。蒼松翠竹東南道，亂石峰前踏月行?！础犊滴鯎嶂莞尽肪砣濉?br>
石門

細(xì)草疏云一徑?jīng)?，縱吟閑望興何長。僧關(guān)入竹行隨意，野茹持錢得滿筐。江腹遠(yuǎn)吞千壑翠，峽門高控兩崖蒼。乘秋更欲西山雨，一洗郊原晚稻香?！赐稀登屣L(fēng)閣詩〈即清風(fēng)門

百級危梯屈曲成，欄干朱碧半空橫。天垂遠(yuǎn)水秋容靜，雪壓群山霽色明。海燕力窮飛不到，郊園陰合坐猶清。風(fēng)前有客須留醉，莫放歸時月滿城?！赐稀?br>
薛老亭晚歸終日行山不出城，城中山勢與云平。萬家市井魚鹽合，千里川原彩錯明。座上潮風(fēng)醒酒力，晚來巖霧蓋鐘聲。歸時休得燃官燭，在處林燈夾道迎?！垂厣n撰《光緒烏石山志》卷二〉

詩一首〈標(biāo)題無考〉

食肉遺馬肝，未為不知味。食魚必河豚，此理果何謂。非鱗亦非介，芒刺皮如猬。見形固可憎，況復(fù)論腸胃?！疵髋泶笠怼渡教盟量肌肪矶摹?br>
詞一首賞南枝

暮冬天地閉，正柔木凍折，瑞雪飄飛。對景見南山，嶺梅露、幾點(diǎn)清雅容姿。丹染萼、玉綴枝。又豈是一陽有私。大抵是、化工獨(dú)許，使占卻先時。霜威莫苦凌持。此花根性，想群卉爭知。貴用在和羹，三春里、不管綠是紅非。攀賞處、宜酒卮。醉嗅、幽香更奇。倚闌干、仗何人去，囑羌管休吹?！刺乒玷熬帯度卧~》。此詞原見《梅苑》卷一?！?br>
補(bǔ)遺雜文七篇

雜文七篇

號令辨

令必行，則民信上而尊其令，令二三則反此。天下之所以歸其上者，以令行也。今也，朝與一事焉，暮或奪之，暮奪一事焉，或不越宿而與之。二三孰甚焉？使民亦所從而守之耶？又不務(wù)實也，故令發(fā)于朝，出于市，布于野，民則曰：“非必行也，非可信也?！泵撊蝗ブ?，已而果不行不信也。是不獨(dú)道民二也，又滋之使易其上也。所以使民能一其歸者幾何？其不損焉，行之乎久，得無失執(zhí)重以召敗耶，然則如之何？曰：要之議于朝也，稽其本末，審其利害，為可久之意焉，如斯而已，可也?！础赌县S曾子固先生集》卷四〉時俗辨

時之人，非皆不知事之本末、勢之治亂也，然而舉天下之務(wù)者，惟利而已。兇年野無其青草而租賦取盈也，徙人殺人以錮山澤之貨，與稅與酒而猶曰不嚴(yán)也。民之饉而死者相比，而不肯發(fā)義倉一粒，雖發(fā)常平之倉，斗不五十則六十其價也，強(qiáng)之輸絹而曰和買，不更其價而曰折發(fā)，變纖悉之財皆計而爭之，如此者以為利上也，無貴賤，無智愚，拘拘然窮身力而行之，猶恐不暨焉。曰復(fù)流亡，曰弛歲斂，曰勸耕殖，曰興水利，如此者皆益民也，雖詔書丁寧，皆使其文而已，莫有一綴一心者焉，況窮身力而行之也？此非其性工于利上而專于疾民也，以利者有司之所甚急，民者有司所甚忽也。成俗幾百年，所以百姓未厚而仁政未興也。為時之計者，安得不損天下之浮費(fèi)而下求其利之術(shù)焉？既然矣，則官者庶幾憂其本、愛其民，百姓可厚而仁政可舉也，先王之所以為天下者，歸然而已矣?；蛟唬嘿M(fèi)不可損也已。而曰：布冠弋綈，丁時之匱也，有安之者，所以致足也，況其過于彼者乎？推是以在己也，至于他費(fèi)，有不可損邪？〈同上〉論貧

古者有常農(nóng)無常兵，今也有常兵無常農(nóng)，兵日以愈蕃，農(nóng)日以愈貧，治之所以未孚者以此也。舉天下之地連千畝而不耕者何數(shù)？舉天下之民投為兵者相望焉。莫若始今募兵者比而田，因弛舊兵也?；蛟唬汉沃^也？舊兵之享利也多，而病于政甚矣?；蒺B(yǎng)戒馭少不至焉，輒怨且戾不可止；不持一物而從出入，往往有怠色；以之值敵焉，則懼而潰；使之田與，廢之不可也。識其敝之所以然且存之，害不有大于此者耶？莫若擇曠田，募今投而為兵者伍而耕，暇而隸武，遞入而衛(wèi)，舊兵之耗也勿完焉？如斯而已矣。井甸田車之制未可復(fù)也，宜于今者非此歟？謀于廟，行于天下，不先此，吾不識其能為治也已?！础赌县S曾子固先生集》卷五〉

書虜事

妾之移人，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之至也。如知之，古今豈有敗哉？予嘗悲漢高帝之英偉絕特，光武之仁明，而至于愛惡于其子。以及魏武，忮險絕世，其心非復(fù)人也，至其且終，眷眷于所昵，與小夫懦豎無異。此二誼主、一暴臣，皆非常之人也，及蔽之來，雖英偉之量、仁明之器、忮險之性皆不能免，況中材乎？故曰：妾女之移人自至也。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之至也，非信哉？及觀向之書虜事，則又知虜之陸梁，暴恣而蔽于帷帳之間，不能自知，死之日卒大亂其國，然后知妾女之禍，非特甚于中國也。吁，可畏哉！吁，可畏哉！〈同上〉

書與客言居十日，求文于某者四人，義不克與也?？椭猎唬骸邦僚c之？不然，子其戒，毀且至矣?！睉?yīng)之曰：“與非義，吾不敢違義也。雖然，君子者未嘗不戒也，毀何患？”“吾聞君子之不志于毀譽(yù)也久矣，其何以應(yīng)之？”曰：“君子之于道德，力行不倦而已矣，內(nèi)顧不愧而已矣。譽(yù)，惡乎喜而慕；毀，惡乎懼而避。古之人如呂尚者，觀其成功，其道德可知也。方其渭水于漁，自修于己而已耳，天下之不己知無以為也。蓋嘗窮困且老矣，及周之逢，而天下乃克知其懿。由是觀之，其自守如何也？力行不倦而已矣，內(nèi)顧不愧而已矣，其不志于毀譽(yù)也，以此?！痹唬骸氨俗允仄淙缡且?，孔孟何以不如彼？”應(yīng)之曰：“子以孔孟之汲汲于行其道為其自守歟？孔子拒王孫賈，而孟子亦不枉尺以直尋，夫不自守乎哉？君子者未嘗不自守也?！薄叭粍t彼何以不汲汲于行其道也？”應(yīng)之曰：“彼有文王以為之歸也，何汲汲哉？卒武王之相而東也，非汲汲哉，惟其時而已矣?！薄叭粍t士奚師？”“師孔孟與，彼之自守而為其所汲汲可；師所汲汲而不為孔孟與，彼之自守其可哉？”客曰：“然。盍?xí)俊彼鞎??！赐稀禃茪W陽詹集

韓愈作《歐陽生詹哀辭》，其序曰：“讀其書，知其于仁孝最隆也?！庇嘤^其《出門》、《懷歸》等賦，思曰：愈之所稱，豈謂此耶？又觀其《陶器銘》、《駑驥》詩等，則悲生之志焉。至《棧道銘》，觀其鑄金蒸云之諭，至《珍詳論》，觀其反復(fù)風(fēng)諭，則又知生之尤魁怪于文，而其材果奇也。最后觀其《自明誠論》，卒曰：“知之者知之?！敝咧?，知生于此甚自負(fù)。其說三四，觀之而其說皆不出于舊。生卒無己見者，不知生于此何其自大也。

則又思余舅氏吳君，嘗論斥生之所謂“尹喜自明誠而長生，公孫弘自明誠而為卿，張子房自明誠而輔劉，公孫鞅自明誠而佐嬴”之者為非，是明誠之非為長生、為卿，非尹喜、公孫、子房、商君之所能至，其理較然，舅氏之論無疑矣。此于生為一失，于舅氏非其意，所極也與。生材高下如何，故不可知，其可知者，舅氏之從事于明誠，可謂知所守矣。其不溺而趨于為長生、為卿、為子房之譎、商君之刻薄可必也，則其材亦誠卓然可畏者也。惜乎死矣，不得見其施之于行事，而其論與其集今皆亡，使其有補(bǔ)于生與，后世者獨(dú)余知之，而世不得盡知也。故書于生集之末，以見其意焉。

舅氏臨川人，諱《辶向》，字明遠(yuǎn)，死時年三十四?！赐稀抵v周禮疏

《周禮》之書于漢最晚出，劉歆以為圣人之跡，世亦皆以為然。然其有難合者，則自漢之學(xué)士往往疑之。余觀其大法，成天之下務(wù)者，不能改也，非出于圣人，豈能如是哉？而班固稱孟子之言，以謂周衰，諸侯惡其害己，滅去其籍，自孔子時而不具。至余考于《書》之《武成》，與《孟子》所稱周之爵祿之法，則皆與今《周禮》異，豈其亦有所損益者邪？又觀其反復(fù)其文，至數(shù)萬余言，上下亦已廣矣。其中或一事散于數(shù)篇，一篇散于數(shù)職，而用意之密若答符然，其思慮豈不誠深矣哉？其書如此，注義又?jǐn)?shù)十萬言，非深考而精通者，不得其終始之詳，數(shù)制之要，則未可以傳之人，而學(xué)者不得人之傳，則亦未可以進(jìn)于此。南城王君補(bǔ)之，于此書深考而精通者也。今歲之冬，可以群居，余欲共過此，而與州之君子者相從聽其口講，觀其指畫，以釋所未寤，不識其可乎？茍不以為否者，各著其名氏焉?！赐稀?br>
雜說六篇

說學(xué)

古者鄉(xiāng)黨學(xué)校少長為序，以州處，其有司所施用十有二教，舉用六德六行六藝，節(jié)用五禮六樂，糾用八刑，論用其鄉(xiāng)之老，其體惟以化民成俗為教之意。故其士之入朝、在鄉(xiāng)、居家皆有法度而不為非，所以勵世而育材也。周之所以垂七八百年而治為稱首者用此。

自鄉(xiāng)黨之制廢不行，學(xué)校雖存者亦非古。故其處無長少，施無十有二教，舉無六德行藝，節(jié)無禮樂，糾無八刑，論無其鄉(xiāng)之老，惟課試文字之習(xí)否以為務(wù)，其體未嘗志于化民成俗，故其士之入朝、在鄉(xiāng)、居家皆無法度，而為亦無所不至，求其所以勵世而育材可乎？

今議者曰：宜郡立學(xué)校，使天下士師弟子為位以居學(xué)。曰：講古傳業(yè)亦周之盛也，予獨(dú)以謂教之之意不如古，雖設(shè)學(xué)無益也。噫！古之制不必盡用也，其意不可改也，故原古之事以存之，庶夫有通治亂者能用之。〈《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七〉

說官

古者命官各因其材，而致于久也，則必總核而升絀之，所以適于治之要也。帝王之法皆然，而尤詳于舜。舜之分任九官，其人皆禹、稷、皋陶仁智大人也。然而即知水土，必以為司空，不以為虞；知五教，必以為司徒，不以為士師，以有宜也。三年一考績，九年一絀陟。水土不治責(zé)司空，蠻夷奸究不禁責(zé)士師，以有守也。其法之大較，鯀一以不勝任而殛死焉，蓋明其材，分付責(zé)任，久其歲時，嚴(yán)其誅賞也如此。故百官各盡其能，務(wù)治其業(yè)而以赴功，則舜無為已。

后世不然，自公卿大夫至于百執(zhí)事，每一官之《門卦》，則有司詘指計資之先后而升之，不然則擇其或有執(zhí)重、或得人間之譽(yù)者而升之。升之者一涂人之材，而偏歷群有司之任，未嘗計其能否、優(yōu)劣、宜不宜也，用人之敝至不精于大臣，況其他耶？此茍全其私而忘其所以公進(jìn)賢退不肖之弊也，深戾所謂各因其材也。而當(dāng)遷者概以三歲為限斷，少者再歲、一歲，甚者不窮月盈時而遷耳，非可以至夫三年、九年，屢考而又絀陟也。即天下遷舉，每歲得失可責(zé)吏部乎？天下錢谷，每歲登耗可責(zé)度支乎？自公卿大夫至于州縣吏，莫非居其位而不任其責(zé)者也。萬事之眾，王者獨(dú)治而已。而吏之輸錢贖罪，或免于位，或徙或誅者，一切觸法耳，非為不勝任也。是一皆違古，進(jìn)之不循其材，用之不久其時，侵其職而忘其責(zé)，故百官之于萬務(wù)也，皆怠而忽，為國或百年，上之事繁且勤，而不足以致治也。噫！何久而不思變也，曰：如之何而可？曰：求庶于古而變之?！赐稀嫡f宮

室堂奧備然后為宮。宮，賢有力者之所有也。若乃為之，則非賢有力者之所能也。故有材木于此，雖累千萬，必待匠人焉。爾匠人之為之也，廣輪高下、橫邪曲直，一板以上皆有法也。巧既發(fā)于心，繩墨刀尺皆應(yīng)于手，其成也必善。巧既奪于心，繩墨刀尺皆戾于手，且以高者為庫，直者為鉤也，其卒可以成自善乎？有若公輸在，肯舍法度而利之乎？不肯，則將得拙工，而嗜利者從之，為之窮歲月，耗材與力，至竭而已耳。

今夫天下之為公也，人主之所安而有也，州縣有司之為室堂隅奧也，萬機(jī)之為材木也，人主之所不能自治也，其勢必付之人。付之而當(dāng)且顓，則輯矣。付之而當(dāng)否未前定，又一一束縛之，其異于戾匠人也亡矣。有圣且賢，肯枉道而就之乎？不肯，則易而他使。使圣且賢則猶是也，又易而他使，則得庸者邪者而從之與之，日夜力為之，至盡敗萬事而已耳。秦之亡其宮也，以此?！赐稀?br>
說內(nèi)治

古者公侯卿大夫士，非惟外行淑也，蓋亦有閨門之助焉?？肌对姟分?，言后夫人之事，明婦人之于夫也，不獨(dú)主酒食、奉巾櫛而已，固實有以輔佐之也。先王之制，閨門之內(nèi)，姆保師傅，車服玉，升降進(jìn)退，起居奉養(yǎng)，皆有條法。婦人少習(xí)而長安焉，故礻是身正家莫有過也。

近世不然，婦人自居室家，已相與矜車服，耀首飾，輩聚歡言以侈靡，悍妒大故，負(fù)力閥貴者，未成人而嫁娶，既嫁則悖于行而勝于色，使男事女，夫屈于婦，不顧舅姑之養(yǎng)，不相悅則犯而相直，其良人未嘗能以責(zé)婦，又不能不反望其親者，幾少矣。其于舅姑然爾，而況于夫之昆弟、相與為等夷者乎？有祀祭、賓客之禮，不自為具，而使人為之。浣濯之服，蠶桑之務(wù)，古天子后禮安而常行者也，而今之庶人孽妾羞言之。姆保師傅、佩玉儀節(jié)、采蘋蘩、贄棗之事，則族而笑曰：“我豈能是？是非我宜也?！币磺秀６Y，相趨于驕驁淫僻而已，求其所以輔佐夫，可乎？

噫！古士庶人之妻，知秉禮義，服訓(xùn)導(dǎo)，而今王公大人之匹反不能，可怪也。剪縷之不工，刻畫之不善，則恥而學(xué)焉；至大倫大法之不修，則間然安之，吾未見其可也。古語曰：福之興，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閫內(nèi)。豈非風(fēng)俗之厚薄，人道之邪正，壽夭之原系于此歟？其可以忽然流恣而不返歟？曰：如之何而可返？曰：放今之敝，考古之制，而先之于公卿大夫之家，茲可也?！兑住吩唬赫叶煜露?。吾說豈疏乎？〈《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八〉

說遇下

王者之貴，普天之下，其義莫不為臣妾，尊至極也。然而三公也進(jìn)見，在輿為下御，坐即起。其于諸侯，曰伯父伯舅而不名也。至于群臣，皆變?nèi)萆?，正冠服而俟之。其于進(jìn)退疾病死喪之事，雖小未嘗不勤，義至厚而恩至亡量也。非徒用其禮而已，乃所以推其情而見于下也。上下之情交，則治道之所由出也。

近世自王公大臣之進(jìn)見，皆俯首側(cè)身，屏息以聽儀相者疾呼姓名敕進(jìn)，使拜舞已，則立而侍。設(shè)有宴享，則郎中以降皆坐于廡下，與工祝為等仵，王者遇之，體貌顏色未嘗為之變也，而曾起且下，又不名乎。其于進(jìn)退疾病死喪，未嘗皆備其禮也。自公卿莫能得其從容，而況于疏遠(yuǎn)之臣庶乎？上下之情間然可知矣。至有罪故，則又困辱而刑之。此所以使偷安幸進(jìn)之利深，無節(jié)自薄之俗勝，百官之于上，茍若而已，能無因敗而利之者邪？國家之治最甚已，可無變歟？〈同上〉

說夷

夷狄負(fù)其險力蕃鷙也，輒引而窺中國。議者曰：不蚤痛剪其株，浸淫至此不禁也?；蛘哂衷唬河袛?shù)。夫壤之有蟻也，與木之有蠹也，與肉之有蟲與人體膚之有疾也，是豈不以先有敗而生耶？推而觀之，則凡孽之生，皆以物先有敗也，而獨(dú)夷狄為病非中國之先有敗耶？故凡孽之生，則物滋不善，夷狄之病攻而中國亦益不寧?；蛟徊辉闅ⅲ蛟挥袛?shù)，是皆妄，吾獨(dú)以敝生于不自治爾。天下之敝，常生于不自治。既而豈不思復(fù)治之？誠尚有可治之時，即能修其政令，擇材而任職，使百姓樂于為上用，則彼豈獨(dú)不識也？之無間可窺乎，然而且肯妄寇犯以觸死乎？《詩》、《書》以來可質(zhì)也，未有內(nèi)自治而夷狄汩之者也，其汩于夷狄者，率不自治者也。善也，嚴(yán)尤之論之也。不自治而至乎御者，其有上策乎？〈同上〉

雜議十篇

太學(xué)

郡立刺史，所以主其治也?？ぶ恢?，刺史之過也。黜一刺史、立一刺史而已矣，夫豈遂污其郡哉？邑有縣令，亦所以主其治也。邑不治，縣令之過也。黜一縣令、立一縣令而已矣，豈遂污其邑哉？今有人曰，郡不治則污其郡，邑不治則污其邑，則以為狂惑之人也。今夫太學(xué)之設(shè)，何以異于是？天子立太學(xué)，立官以掌之，立師以教之，所以興教化也，所以出禮樂，所以萃賢材也，所以養(yǎng)俊髦也?？△植荒莛B(yǎng)，賢材不能萃，禮樂不能出，教化不能興，則官師之過也。當(dāng)黜其為官而屏其為師者，而別置其能官能師，則豈遂隳其學(xué)哉？向者國家興學(xué)校自京師始，天下之人傾耳而聽，竦目而視，其皆以為三代之治復(fù)起于今日，而今日之治復(fù)為于三代也。既而官師非其人，措置非其宜，怨謗并起而天下竊笑，其實皆官師之過也。黜一官師、立一官師可矣，而議者皆以為太學(xué)之過，官師未出而太學(xué)廢。嗚呼！太學(xué)何過哉？

今愚愿立一官師，使恢其職，以恢大其業(yè)，而無罪太學(xué)，前所謂養(yǎng)俊髦、萃賢材、出教化、興禮樂無所不可者。若不度其本，不推其源，案而責(zé)之曰：此學(xué)之過，廢之而已矣。是刺史不治而污其郡，縣令不治而污其邑也。治天下者當(dāng)為如何？〈《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九〉

議茶農(nóng)桑貢賦，王道之本也；管榷雜稅，王道之末也。善為國者，重其本而輕其末，不善為國者反是。由堯舜至文武皆重其本者也。由秦漢至隋唐，重其本故薄征輕斂，而天下有仁義之俗焉；重其末故急徭橫賦，而縣官遂興管榷之利焉。管榷之利，茶其首也。當(dāng)漢武之時，其食國用皆不足，雖群臣獻(xiàn)策，盡籠天下之貨，然茗Η之利猶不之取，歷代議者亦未嘗一言及之。至唐永泰中，天下耗竭，莫或為計，乃有趙贊首陳稅之策。貞元之后，又兼張滂之謀，雖權(quán)宜立制，功不合于古，然亦未至于榷也。逮乎文宗，當(dāng)李訓(xùn)輔之，恣為詭說以惑其聽，內(nèi)則協(xié)鄭注奸邪之議，外則資王涯刻暴之苦，始立使號以榷茶為名。茶之有榷，自此始也。于時新令一出，所暴虐者甚眾，以是故身伏大誅。爾后賢臣繼世，一興一廢，或以慘急而行之，或以仁慈而議之。如裴休者，則欲去榷復(fù)稅以十二之法；如令狐楚者，則欲通商惠眾，以增上下之便。雖深究利害各極當(dāng)時之宜，然行之一朝，流弊千載。我國家勃興昌運(yùn)，撫有方國，四圣接武，澤流生民。所先者仁義之化也，所行者禮樂之教也，所敦者農(nóng)桑之業(yè)也，所后者管榷之利也。然卒所以資國用而足兵食者，唯貨一扃尤為劇大。自曩歲群臣定議隨土宜而制之，或禁其私鬻以充郡縣之課，或通商人以泄縣官之利，各任其俗，成乎便宜。

以今觀之，則禁者誠非，而通者誠是也。何則？茗者山林之所產(chǎn)也，山林者人力之所營也。所營者博，則所生者眾。所生者眾，則所賦者余。所賦者余，則常生之業(yè)畢出于是矣。今乃申嚴(yán)號令，窒其私鬻之路，欲使民利一歸于公，雖斂之計誠得其術(shù)，曾不知敝生于下而抵冒之獄闐然而起矣。及其不勝也，然后從而加之，民或至死亡而不懼令，或至峻烈而無益，久不易則無乃傷仁慈之政乎？而又上之而急，繼以千艘，一歲之庸，動逾百倍，傷財暴眾，無大于此，故曰禁者誠非也。今若普治天下，均其常法，上則蓄之以大扃，下則通之于商人。其直也，就中都而入之；其茗也，由外郡而與之。俾夫周旋海內(nèi)，自受其益，所過關(guān)市，則悉增其稅，所至郡國，則悉弛其禁。大可以減縣官每歲之用，小可以息生民抵冒之獄，此謀一立，萬世利之。故曰通者誠是也。二者之論，期于一擇。〈同上〉

議酒

榷酤之興久矣，桑羊建白之，武帝力行之，千秋奏罷之，新莽重立之，絕于魏，起于陳，盛于唐，大備于當(dāng)今之世，其源益深，其本益固，其所害者多，所利者寡。雖有非常之智，弗能去其害也；雖有不世之略，弗能益其利也。盜濫日益起，爭奪日益繁，獄訟日益長，刑辟日益峻。非酌以便宜而建以中道，則淳厚之化其何以致哉？昔武帝之世，騁志四夷，兵資國用皆所不贍，則置之者乃其榷也。孝昭之世，海內(nèi)休息，務(wù)以仁政，綏懷于民，則廢之者亦其宜矣。雖新莽詭制，強(qiáng)復(fù)其法，然歷東漢魏晉，數(shù)百年間而弗復(fù)用焉。及陳氏膺統(tǒng)，文帝當(dāng)御，始下詔令恢而襲之。至于有唐，厥制漸備，或定其酤之稅，或別為三等之目，可否相半，損益相兼，行于一時，稍得其便。厥后京都免榷，以優(yōu)乎大眾之聚，五州榷曲，以當(dāng)乎鬻賣之利，隨所利害，以為定法。載在前史，灼有明驗。我宋紹位，有三制焉。王城之中，則征其ろ而不征其市；閩蜀之地，則取其稅而不禁其私；四方郡國，則各有常榷。軍旅之餉，非是不能給也；帑藏之實，非是不能充也；歲時之課，非是不能足也；差茗之扃，非是不能并也，其名雖異而其課則同，其法則三而其利則一。課既同，利既一，則天下之制可以盡一矣。然朝廷所以不一者，蓋將優(yōu)遐邇之徼而重畿內(nèi)之民。誠深利矣，孰若兼四海而利之？且盜濫爭奪，天下之公患也；獄訟刑辟，天下之大殃也。今使王城之中則亡其公患，閩蜀之地則棄其大殃，其余郡國則兼殃患而有之。嗚呼！亦仁者之所非也。

愚以謂京都之內(nèi)則宜遵舊常之法；天下郡國則宜通閩蜀之制。無損于課而課以之集，不煩于刑而刑以之省。可以導(dǎo)仁政，可以消爭心。前所謂酌其便宜而建以中道者，莫大于此?！赐稀?br>
財用荀卿言富國之道曰節(jié)用裕民而善藏其余，節(jié)用以禮，裕民以政。所謂裕民者，取之有制，使之優(yōu)厚之謂也；所謂節(jié)用者，使之出入有度，足以相掩之謂也。善哉！荀卿言富國而先及民者，知本歟！比咸平、景德雖有北警之役，而國用民力上下交足者，其是道哉？今日無向者之警役，而藏于國者或寡，賦于民者或多。何哉？且節(jié)用經(jīng)制、百官謹(jǐn)職皆如向之時，胡為國用民力不加焉？是亦天時之水旱，兵食之多冗，管榷之未通。姑當(dāng)乘豐而儲備，利商而通貨，練兵而去冗。昔堯湯水旱而民無捐瘠者，備先具也。唐大歷后，國費(fèi)能給者，劉晏輩利商轉(zhuǎn)貨也。兵貴精，昔曹公以五千敵眾萬，故冗食可省也。如是，其民賦少省，國用少充，庶幾民裕國足如荀卿之言也。〈同上〉

兵乘一

可以均天下之土地而定軍賦之法，唯井田為最備。其法之可見，唯周為最著?！吨芄佟罚和蹒芮Ю铮熳诱挥谄鋬?nèi)，而卿遂分治于其外。必以土均之法稽其人民，故小司徒以九地之別，為其三等任人之制。凡役之起，則家無過于一人，而其余為羨。故六卿六遂之中，有正卒、有羨卒五等。建國之制雖殊，而出軍之?dāng)?shù)固不易于是也。蓋天子六軍，而成國半之。若魯者有因周之成國，宜有三軍者也。然僖公之頌曰“公車千乘”，又曰“公徒三萬”，夫其徒三萬者，固合于三軍之制矣，其車千乘者，兵車一為卒七十五人，千乘常七萬五千人，此六軍之制也，魯安得而有之？故明策以訪于學(xué)者。夫魯雖侯國，而出軍之法不殊于畿內(nèi)，故其三郊三遂之中，亦有正卒，有羨卒。頌之稱曰“公車千乘”者，兼其正卒、羨卒之?dāng)?shù)而言之也。又曰“公徒三萬”者，舉其正卒之成數(shù)而言之也。僖公能復(fù)先君之土宇，而其車徒之盛如此，故頌者盡之，非兵賦之異也?！赐稀?br>
議錢上

夫制世御俗非一謀可盡也，便民益國非一術(shù)可該也。是以圣人在上，隨輕重而御之。民所重則御之以輕，民所輕則御之以重。有刀布之法，有幣帛之制。刀布者，貨之流也；幣帛者，貨之源也。流非源不蓄，源非流不行。二者循環(huán)，迭相為救，此圣人有國御天下之大柄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王。文王已前德之盛者也，故其道雖立而其跡不傳。

逮乎武王建祚，師望佐業(yè)，外則通三幣之貨，內(nèi)則制九府之常，或名之刀，或名之布，或名之泉。刀者取其利也，布者取其散也，泉者取其流也，流則天下之用足，散則天下之財阜，利則天下之民和。民和而后廉取興，財阜而后禮義浹，用足然后德化被。管子用之，所以輔桓公而成開塞之術(shù)也。周景變之，所以隳祖構(gòu)而忘小大之法也。緣此而下，廢興不常。西漢以來，其制屢易，陳七福者有焉，述操柄者有焉，錫銅山者有焉，廢五銖者有焉，創(chuàng)鹿幣者有焉，建三官者有焉。晉宋而后，俗化慚薄，上先其制，下成其私，有風(fēng)飄水浮之輕，有線環(huán)赤郭之異。百名千品，莫可勝述。遠(yuǎn)近流俗，益用苦之。李唐受命，盡掃其轍，文之以年紀(jì)，創(chuàng)之以事宜，規(guī)模小大，最為折衷，天下得以從其便，人主得以操其權(quán)，較之古先，誠得其術(shù)。

我國家鏟去偽亂，襲有唐休烈，鼓鑄有常職，輦運(yùn)有常數(shù)，盜濫有常禁，出納有常經(jīng)，稽其本末可謂詳矣。然比歲以來，邦用頗乏。于民也，有困窮耗費(fèi)之苦；于國也，無豐盈羨給之余。議者紛起，莫從其便?；蛟唬阂髓T為大錢，以加千百之直?；蛟唬阂思嬖扈F制，以同閩蜀之法。大可以益國，小可以便民。行于一時，足見其利。鑄為迂遠(yuǎn)之談，茍簡之謀也，非所謂利于經(jīng)人也。夫久為大錢，則民失其用，用失其用則眾易其業(yè)，易其業(yè)則困匱生而奸濫起矣。兼造鐵則國重其禁，重其禁則俗違其便，違其便則抵冒作而刑辟煩矣。且今之刀布有四患焉：蓄而不行，一患也；盜鑄日積，二患也；于用甚輕，三患也；歲鑄不給，四患也。夫伐山取谷鼓鑄，而泉有不行者，兼并聚之也；法令峻烈，甚于水火，而民或盜鑄者，薄利誘之也；大小之法，與前無異，而用之甚輕者，異物害之也；寶貨之路出于羨余，而歲鑄不給者，浮費(fèi)奪之也。為今之策，不若去四患而立四利。何謂四利？塞兼并一也，嚴(yán)法令二也，禁異物三也，節(jié)浮費(fèi)四也。四利既立，四患可除。當(dāng)今之宜，莫便于此?！础赌县S曾子固先生集》卷十〉

議錢下

問：自古錢法，未有如國家之折衷者。然比年以來，銅產(chǎn)耗竭，鼓鑄不能供。欲案其舊法而弗變，則患乎銅之不給；欲鑄乎大者以兼乎小者，則患乎民之竊鑄也。敢問何行而后可？

對：自古錢法，輕與重，大與小，誠莫如國家之折衷也。然所以制之之術(shù)，行之之道，有所未至焉。何以言之？今夫淮浙之間，盜鑄盈市而法令不能嚴(yán)，有司不能知，天下之獄，未嘗聞梏一鑄錢者。故公錢益少而私錢益多，此未至者一也。

海外之郡，如高麗、交趾之國，一器一皿皆銅為之。彼以銅非己地所出，乃多聚奇產(chǎn)無名之貨來鬻于中國。中國之人愛其異而貪其寶，爭以泉貨而市之。彼得泉以歸，則鑄為銅器以便其俗。故錢日益以少，而民日益以貧，而國家不知禁焉，此未至者二也。

邊要之地，宿兵者三世矣；河汾之間，興師者數(shù)年矣。所以充彼之求，足彼之用者，莫先乎泉也。鼓之鑄之不絕于時，一至塞下無復(fù)返者，此中國之泉所以耗而邊民之豪得以聚而積之也。故中國之物其直輕，由于錢寡也；塞下之物其直重，由于錢多也。國家誠能止錢貨之運(yùn)而若谷若帛，募富商巨賈致于塞下，使就取其符于江淮京洛間，或泉或貨，雜支以償之。若此二三歲，而中國之泉不營而自給矣。當(dāng)今之策，莫此為便，而國家不知行焉，此未至者三也。

夫釋老之徒以銅為器，其徒日益廣，其器日益增。所增之器，有銷錢而鑄焉者，有市銅而鑄焉者。國家雖有其禁，又寬而不舉。以日銷之錢而供日增之器，以日耗之銅而給日興之鑄，是何異拔樹而附枝乎？今誠能稍嚴(yán)其禁，以為之限，是亦策之一得也，而國家不知行焉，反謂于國體有纖削之謂，此未至者四也。

此四者，泉貨之弊根在焉。泉之有此四者，猶水之有四竇，木之有四蠹也。今誠能窒其四竇，拔其四蠹，則不變舊法而泉可足矣。茍四竇未能窒，四蠹未能拔，雖一變其法而為茍且之利，愚恐有損而無益也。且變法者謂銅之耗竭矣，茍為銅之耗竭，則雖以一大者當(dāng)百小者，然后可行焉。其次則以一大者當(dāng)五十小者，然后可行焉。其下則以一大者當(dāng)二十小者，然后可行焉。夫民誘于薄利，雖銷一為二，猶且為之，況百十之多乎？使兵在其頸，猶將竊鑄而不已也。欲嚴(yán)其禁，則抵冒盈天下；欲寬其禁；則奸濫盈天下。若之何而可為哉？且變法之禍見于前世矣。漢武時改錢法而鑄白金，于是吏民盜鑄而死者不勝數(shù)。王莽之世，又為泉貨六品，與貝化龜寶之類參而行之，天下破業(yè)而陷刑者相望于道。吳孫權(quán)亦鑄大錢，為千百之直，上下非便，從而罷之。唐明皇時，從第五之策，鑄為三品，法愈嚴(yán)而犯愈多，商農(nóng)之業(yè)皆失其利，有餓而死者，有刑而死者，此皆變法之禍也。今不窒其四竇而拔其四蠹，而欲襲前世已然之禍，愚未知其可也?！赐稀?br>
議倉

世之言治法者，莫不以三代唐虞為之本而兩漢隋唐為之末。然三代唐虞之法未必行于今而皆得其便，兩漢隋唐之法未必行于今而皆失其利也。故善言治者，不在乎援古高論，在乎當(dāng)而已矣；善言法者，不在乎超世邁俗，在乎宜而已矣。

夫義倉者不興于唐虞之世也，不建于三代之君也，不起于兩漢之時也，蓋始于隋而盛于唐者也。其道以振乏為本，以恤民為先，以博施為法，以樂輸為率，以眾賴為便，以義和為名。各于其社樹之以倉，各令其民入之以谷。設(shè)其官守，嚴(yán)其戒令。豐歲則勸課而輸之，兇年則發(fā)徹而散之。不煩于刑而民樂從，不費(fèi)于國而民無困。于上有救貧恤饑之政，于下無轉(zhuǎn)溝殞壑之苦。以言其濟(jì)施，則仁之厚者也；以言其輸入，則義之廣者也；以言其取與，則和之至者也。其在隋則長孫倡而始之，其在唐則戴胄舉而行之。文帝從長孫之計，于是民俗以安，國費(fèi)以省，邦儲以厚，而卒能成大業(yè)之治焉。及太宗從戴胄之言，于是和氣以洽，仁風(fēng)以暢，王業(yè)以固，而卒能成貞觀之風(fēng)焉。降及天皇，其法始敝，弗以為博施之本而為軍國之費(fèi)，弗以樂輸之賦而為征取之科。自是之后，名存而實廢矣。由此觀之，前世所以恤民而后世所以暴民，明主所以為治而昏主所以為亂者，其義倉之謂乎？

國家革五代之苛，建一王之治，于茲有年矣。租賦之調(diào)不為不中也，配斂之科不為不節(jié)也，賑恤之政不為不行也，敝濫之源不為不究也。然此歲以來，急于邊費(fèi)，以征以取，浸暴于常。而又有聚斂之臣，貪殘之吏，剝下以奉上，刻私而徇公，往往竊前世恤民之法而為當(dāng)今斂民之調(diào)者，累累皆是，則義倉者亦其一端也。夫昔之所謂義倉者，以義為本而行乎賑恤者也，今之所謂義倉者，以義為名而務(wù)于誅求者也。昔之義倉，務(wù)所以安之；今之義倉，務(wù)所以掊之。昔之義倉，則立倉于社，聚谷于眾，年豐則取之，民饑則與之，不令而民從，不督而民勸，故曰以義為本而行乎賑恤也；今之義倉，則有倉之號而無倉之制，有義倉之名而無義倉之實，約租之多寡而增其數(shù)，計入之豐約而定其籍，年豐則有以取之，民饑則無與振之，故曰義為名而務(wù)于誅求者也。誠能復(fù)隋唐之法而建其倉，探隋唐之本而行其義，則恤災(zāi)弭患、安民泰俗無大于此者。茍不如是而徒立其號，以為征取之術(shù)，則不若勿行之愈也。〈同上〉

廢官

傳曰：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明策謂修廢官者，如何而為廢耶？逸民者，如何而為逸耶？施之于今，修其官者何職？招其人者何方？以考于承學(xué)之人。

夫無其官而不補(bǔ)，有其官而不修，皆廢官也。無其官而不補(bǔ)，則五官廢而五行失其性之類是也；有其官而不修，則樂官不陳詩，國史不明及之類是也。士之術(shù)業(yè)修、道德備而不見于天下者，此逸民也。伊尹之于莘、太公之于北海是也。修廢官則事無不舉矣，故曰四方之政行焉；舉逸民則人樂為用矣，故曰天下之人歸心焉。宜于今者，莫若修先王法度之政而備其官，其責(zé)任也明，其絀陟也果。修先王責(zé)任之制而興其賢，使豪杰之士不遺佚于閭巷窮僻之中，如此則任者舉汲汲于成天下之務(wù)，處者舉欣欣于赴天下之用矣。所修者不在一職，所招者不必異禮，而圣人之意得，當(dāng)今之務(wù)適矣?！赐稀?br>
黃河

知今者莫若考古，知古者莫若師經(jīng)。經(jīng)者，萬世之法也。自教學(xué)廢而經(jīng)術(shù)不盛行于天下，言理者舍經(jīng)而各師其意，此后世之患也。

若治水之說亦有焉，昔是之時，水害遍于中國，堯能得禹之材而屬任之，禹能知水之性而順導(dǎo)之，然后水之害熄。其法之可見者，《禹貢》是也。自禹功立而更三代，千有余年無水害。周定王之時，河始徙禹之跡，自此水之為中國害者特河耳。

漢以來言治河者眾矣。齊人延年則以謂宜出之匈奴。許商、韓牧則以謂宜復(fù)其故道。田、谷永則以謂宜屬之天事。關(guān)并、賈讓則以謂宜棄水沖之地以肆其行，穿溉漕之渠以短其勢。王橫則以謂宜徙之寬平。王延則以謂宜為堤防。平當(dāng)則以謂堤防不可以為固。張戎則以謂宜弛灌溉之防，使水得自去。

數(shù)說者各異，然未嘗知圖患者莫若究其原，究原者莫若求之經(jīng)，求經(jīng)者莫若《禹貢》之可信，而各率私意，次進(jìn)其說，故考之而無本，推之而難行，此舍經(jīng)之害也。

方漢之時，經(jīng)術(shù)雖不盛行于天下，然學(xué)經(jīng)者猶不盡廢，而害已然。至今千有余年，言經(jīng)者益少矣，決事者用私見耳。故明策以謂《禹貢》之學(xué)久廢，而以訪問于學(xué)者，此可謂于千載之論中其所大蔽，當(dāng)今之務(wù)明其所大本也。

夫《書》稱五行，水曰潤下，則就下者水之性也。禹知其然而治之，欲使順其歸。蓋地之形，雍州高而兗冀下，故其有事也，始兗冀而終于雍，此高下先后之異也。天下至廣，百川至眾矣，使小水皆致其力，則功有所不逮而日有所不給也。故治江之道，使之順則河、潛皆得合而行；治河之道，使之順則漳、滏皆得附而泄。它水皆然。故用力少而敗功多，用日近而見效遠(yuǎn)。故所謂治其大而小者從之，能知其要者也。曰江、曰淮、曰河、曰濟(jì)，經(jīng)瀆之所最大而施功之所最多，此其名之尤章章可見者也。計其力則州十有二師，九州當(dāng)二十七萬人，計其日則四年而畢，此用力多少之?dāng)?shù)也。夫禹之于水，知其地形高下、所治先后，又知其法之要，又能審其名，揆其功，定計于此，然后施功于彼，此所以能去水之?dāng)∫病?br>
宋興，百川循道，為敗者不過于河，興國之間防村之決為尤甚。當(dāng)此之時，勞十萬之眾，然后復(fù)理，天子為賦詩，比《瓠子》之歌。今橫胡、商胡再決，自天子大臣謀救講利害之勤矣，明策訪《禹貢》之法于學(xué)者，必將要之可行。夫古今之變雖殊然也，形之高下不易，至于明其所治之先后小大與其法之要，而辨其名、審其用人之多少，定計于此，然后施功于彼，則禹之跡有不得盡循，禹之法有不得而改也，在詳酌而法之耳。〈同上〉

雜論二篇

為治論

夫修先王之法度，而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以成其化，則其體雖大，四海九州雖廣，其治不難至也。不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則雖有良法不能行。不守之以法度之具，則雖有篤好之能，至與兩者之皆廢。則其體雖小，其去人雖近，有不能集于治者。

或謂：先王之法度去今千有余歲，不可行也。夫修先王之法度，非必服古衣冠，乘車出入，席地而坐，用俎豆之器、儷皮之聘，然后為治也。復(fù)農(nóng)于田，復(fù)士于學(xué)，復(fù)官于職，復(fù)兵于耕，復(fù)佛老于無，以正民之業(yè)，制禮節(jié)用以養(yǎng)民之財，修仁義之施以教民之俗，先王之法度，大者不過乎此。而因今之器，順今之變以行之，歸之乎不失其所為之本，不務(wù)其末而已，時之相去雖萬歲可行也。

楚漢陳隋之際，天下爭于戰(zhàn)攻，人之在者少矣，耕之廢孰有甚于此時？而文帝、太宗能養(yǎng)之以少求廣愛之思，誘之以自然之勢，則數(shù)歲之間，耕者有余食，然則農(nóng)非不可復(fù)于田也。

秦既焚書冊，絀禮義，絕天下之學(xué)，未有酷于此時，而漢武以來立學(xué)校，專之以經(jīng)，勵之以行，其制未可謂備也。其中間又或存或熄，然而士皆蒸薰?jié)u漬，至于東漢之日，懷道德、救衰微之君子皆由大學(xué)而出，然則士非不可以復(fù)于學(xué)也。

秦、隋之亡，在位者皆不稱其任，人才之不見，未有甚于此時也。及漢、唐受命，高祖、太宗設(shè)百職之員，充其選者皆向時之士，非借才于異世也。用變業(yè)而示之，則人人自奮，爭出其才，求將相則得將相，求百執(zhí)事則得百執(zhí)事之才，欲除敝則敝革，欲修政則政舉，無求而不得，無為而不成。由是觀之，顧所以厲之而所以用之如何耳。漢武之末，綱紀(jì)大壞矣，官之耗亂未有甚于此時也。及宣帝總核名實，信賞必罰，而公卿百官皆稱其職，然則官非不可復(fù)其職而使也。

隋唐之際，無井田之法千有余歲，兵之易農(nóng)未有久于此時。天寶之后，將立于軍二百余年。而至周，天子又軍中之所立。天下之勢劫于兵之驕，患于兵之不可用，未有極于此時。而太宗能開府設(shè)衛(wèi)，則兵歸于田。世宗能誅其奔軍之將，則行師四方無不如其意者。然則兵非不可復(fù)于耕而使也。

武宗之時，佛入中國千年，人之相化，家酣而戶溺矣。然而一朝去之，受冠帶而為民者幾五十萬，曾無一人之阻，然則佛老非不可復(fù)于無也。

魏、唐之際，毛、楊綰之勢耳，然而變千歲之奢，不旋日而效，然則何患乎制禮節(jié)用之不可行也。

秦、隋之后，滅廉恥、捍文網(wǎng)，未有如此之熟爛也。然而文帝、太宗一日變之，則人人自厚，大臣至恥言人過，百姓至不煩于刑，然則何患乎仁義之不可施、俗之不可變也。

凡吾之欲行者，此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擇之而未精，為之而未詳，然而亦各隨其小大深淺而如其計，見其效。茍有大有為之心，則知明先王之法度而用之，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以成其化，其說非迂，其道易行也。

昔秦設(shè)首功之科，驅(qū)人于敵場，非傷即死然，而士皆靡然樂斗而喜戰(zhàn)，此豈徒畏法哉？以秦之篤好力行之以移其俗也。今為治不改其業(yè)，不違其欲，所行者常禮，所為者常道，謹(jǐn)其節(jié)文而尊其行，養(yǎng)之以學(xué)校，而率之以身行，示之以所好惻怛懇誠之心，其亦孰有不從而勸者乎？且民之生不見先王之法度，不聞其教而日習(xí)于今之俗，故不能無惡也。使皆粲然日見恭儉之節(jié)、仁義之施，曉然皆知其行之易成，其物之易足，上之所好之在此也，則亦何為而不率乎古之人？

得其時、推此道以行于天下者，唐、虞、禹、湯、文、武之君，皋、夔、益、稷、伊尹、太公、周公之臣是也。不得其時，守此道以俟后世者，孔孟是也。其法已行，其效已見，告后之人使取而則之者，六經(jīng)是也。然而士之欲有為者，言之欲切而反疏，行之欲通而反泥，遂若不可以為者，何也？昔周之衰，諸子之徒散之諸侯，管、晏、孫、吳、申、商之徒是也。諸侯用之，或伯或強(qiáng)，儀、秦之說至傾覆也，亦安中國者各十余年，彼豈不效見于一時哉？然而孔子惡其小，曾子恥其卑，至于孟子，尤獨(dú)患之，何也？蓋以其非盡愛人之意，非極于治人之體，非醇于教人之法，非備于防人之具，為之以亟而見于事者陋，歐之以勢而強(qiáng)于民者薄，偷合于諸侯而用，焉可也？本之以先王之法度，推之以化導(dǎo)之方，則彼惡足以論乎？

今其為失固已明矣，非必過人之智而后知也。天下之士固盡學(xué)于孔子矣，而欲有為者復(fù)不能自信，此亦千歲以來學(xué)者之患也。何哉？世之學(xué)孔子者，讀書求治亂之際，未嘗不知其治由先王之道，其亂由后世之失也。欲有為于當(dāng)世，莫若推其所學(xué)于孔子，而知者力行之，就其所以為治亂之故，其于公事最切，而于計最通也。而先王之道，有非俗之所能就；后世之失，有非俗之所能去。方其勢牽于上下也，不能去之而不茍，一則仆仆焉而求進(jìn)其說，一則樂其與之合而自小也。于是則寧貶道而隨其失，不從先王而從近世，至不勝其弊也。欲治人之所為者反病之，欲正人而自我者反違之，其為之以亟，其歐之以薄，舉其一，遺其二，急其末，忘其本，一切不異于諸子之為，又從而為說，曰近俗而易行者，尚無可奈何，安能以迂遠(yuǎn)之道為？嗚呼！何其惑也。

夫所為者得，固可以救其失，所行者大，固可以兼其小，未有所為者失而其效反得，所行者小而其至反大。此所謂言之欲切而反疏，行之欲通而反泥也。為此者有原講之而不明，守之而不固，汲汲乎欲有為者，固不可以為者是也。使其得君矣，則先王之法度，其說非高，其具甚易，何顧而為彼乎？孔子于周之末世，守二帝三王之道而不茍，孟子亦于其后守孔子之道而不茍。二子者，非不欲有為也，知不本先王之法度則不可以行，不得可為之勢則不可以行，不得可為之勢則不可以強(qiáng)通。故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又曰可以進(jìn)則進(jìn)，可以止則止。守之以終身，傳之以待后之學(xué)者，此二子之見所以異于眾也。故閭巷之匠，規(guī)矩指畫不可以非，不可以茍作而妄從，雖不用于世，其法度猶存，其為技猶良者，天下之知為匠者也；規(guī)矩指畫既非矣，茍作而妄從矣，雖用于世，其法度已亡，其為技已卑者，天下之賤工也。天下之士亦若是自守而不茍者，天下之知為治者也，樂其與之合而自小者，天下之賤士也。天下之知為治者，有不用則非在乎人；天下之賤士有用有不用，非常在乎己。士之欲學(xué)圣人之道而仕者，得吾言而考之，其庶矣?！础赌县S曾子固先生集》卷十一〉刑賞論

《書》記皋陶之說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贬屨咴唬盒桃筛捷p，賞疑從重，忠厚之至也！夫有大罪者，其刑薄則不必當(dāng)罪；有細(xì)功者，其賞厚則不必當(dāng)功。然所以為忠厚之至者，何以論之？

夫圣人之治也，自閨門、鄉(xiāng)黨至于朝廷皆有教，以率天下之善，則有罪者易以寡也；自小者、近者至于遠(yuǎn)大皆有法，以成天下之務(wù)，則有功者易以眾也。以圣神淵懿之德而為君于上，以道德修明之士而為其公卿百官于下，以上下交修而盡天下之謀慮，以公聽并觀而盡天下之情偽。當(dāng)是之時，人之有罪與功也，為有司者推其本末以考其跡，核其虛實以審其情，然后告之于朝而加其罰、出其賞焉，則其于得失豈有不盡也哉？然及其罪麗于罰、功麗于賞之可以疑也，以其君臣之材非不足于天下之智，以其謀慮非不通于天下之理，以其觀聽非不周于天下之故，以其有司非不盡于天下之明也。然有其智而不敢以為果有其通，與周與明而不敢以為察也。必曰罪疑矣而過刑，則無罪者不必免也；功疑矣而失賞，則有功者不必酬也。于是其刑之也，寧薄而不敢使之過；其賞之也，寧厚而不敢使之失。

夫先之以成教以率之矣，及其有罪也，而加恕如此焉；先之以成法以導(dǎo)之矣，及其不功也，而加隆如此焉?？芍^盡其心以愛人，盡其道以待物矣，非忠厚之至則能然乎？皋陶以是稱舜，舜以是治其天下。故刑不必察察當(dāng)其罪；賞不必予予當(dāng)其功，而天下化其忠，服其厚焉。故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毖允ト酥轮劣诿裾?，不在乎其他也。

及周之治，亦為三宥三赦之法，不敢果其疑，而至其政之成也，則忠厚之教行于牛羊而及于草木。漢文亦推是意以薄刑，而其流也，風(fēng)俗亦歸厚焉。蓋其行之有深淺，而其見效有小大也，如此，《書》之意豈虛云乎哉？〈同上〉

策問三篇

擬試制科王平甫策問一道

問：蓋聞至治之世，教化明而風(fēng)俗美，士之處者皆篤于自治，而仕者皆能稱其官。當(dāng)是之時，百度修而萬事理，故上下富足，百姓和樂而臻于仁壽，施及鳥獸草木，皆遂其性，至于蠻夷戎狄莫不欣欣附焉。其所繇者何術(shù)而至于斯歟？今士寡廉恥，而希合茍且之俗盛，至于舉選甚弊而百職未修，上下之財不贍于用，元元匱急而輕于抵罪，鳥獸草木未盡遂其性，蠻夷戎狄至勤于御備之策焉。其不能方古者何謂歟？夫事其末而欲及其本，與泥其跡而求合其變，皆不可也。然則仿于古而不迂，近于今而不卑，必有其道可得而言焉。昔孔子語為邦曰：乘商之輅，服周之冕，樂則曰韶舞。今考其事尚可復(fù)于當(dāng)世歟？如不可復(fù)，則興今之禮樂者將何說歟？子大夫其悉陳焉。〈《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十二〉

策問十四道

問：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倍献右嘣唬骸笆掳牍胖?，功必倍之?！比绱藙t用先王之道以治國家天下，其見效豈不速哉？然而又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矣。如是則積德累善，曠世綿祀而后有成，又何其迂且久也？夫憔悴之民望其恩德，與愿治之主望其治之效，期月猶且遲，而可以一世百年期哉？豈圣人之道大，施用之際難歟？抑遲速之間繇所遭之時異歟？二三子可辨之。

問：官有德，爵有功，所從來尚矣。今爵虛器也，凡有功者固以官賞之矣。其可乎？其亦有不可者乎？

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然而視聽言動一于禮，則不合于俗者有矣。順?biāo)讋t自枉，不合于俗則怨且怒，且指目以謗者行焉。謗怒非君子之所憂也，然君子之于道德非獨(dú)自足而已，將以有為也。如與一世人不合不識，其能有為乎？是則其所積累者小而為害于事大矣。孟子亦曰：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言，則枉尋而直尺亦可為歟？又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如孟子之意，則亦自信而已矣。然則君子之道，其無以紓謗怒，便于時，合于眾人之心者乎？今觀孔子、孟子之所以自為者，則亦從優(yōu)游，不皆不合于世也。是亦何道乎？二子者豈無說乎？吾子其言之。

問：錢為物，非無形而不可見者也。不藏于國，必藏于民；不在于民，必在于國；出于此，必在于彼，勢理然也。今大農(nóng)之錢常不足，而民間尤甚。是物也，不外天而沉泉，其安所歸？而孰繇致其然歟？將欲使上下之用俱足，有無之求兩通，豈無說乎？

問：《易》曰：天地之道簡易。而于《乾》則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又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逼溆凇独ぁ芬嘣唬骸瓣蝰R地類，行地?zé)o疆?！庇衷唬骸俺刑於鴷r行?！庇衷唬骸爸猎涨?，萬物資生?！狈蛑两∫詣佑谏隙幌?，至柔以承之于下，勤孰甚焉？始萬物生萬物焉，不為不煩也，其于大體，不與夫簡易云者戾耶？而孔子之云爾何也？又曰：“易簡之善配至德?！庇衷唬骸耙缀喍煜轮淼靡印！逼溆挚蓪僦谌耸滦?？愿質(zhì)其所以然而見教。

問：三王之世，用當(dāng)歲之入，其余以御兇荒。下而至漢，其用度亦不加少焉。然孝文時悉弛租稅與民，民與國皆有余。今之用度視漢固若無異然，然租稅之外，山澤關(guān)市之利取之殆既焉而不足，國與民平歲皆甚病，此其故何也？其有以救乎否也？

問：《春秋左氏傳》說晉文公之入也，利其民而歐之以禮信之教，然后用之，一戰(zhàn)而霸。夫能使其民得其利而入于禮義信之教，圣人之所以為治之具豈易此耶？然而不曰斯道也王道然也，何以哉者？其道固亡異而說者卑之邪？抑不然也？欲釋其所以然，則將孰質(zhì)焉而可矣？而王道之本末深淺何如也？

問：教之不洽于人也，曰處于位者莫為之先也。欲為之先則何施焉而可？古之道何者近于今？今之所當(dāng)始者何事焉？吾子其言之也。

問：移風(fēng)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鬃釉迫唬錈o不然也，不疑矣。既然，則功美豈寡哉？而于《記》則曰：功成作樂，治定制禮。信其如是也，則夫禮樂云者，不足以就功治耶？不然，何功成治定矣，而始區(qū)區(qū)為也？無亦與孔子異意哉？孟子又曰：今樂猶古樂也，而唐太宗亦指陳聲以明悲樂，柳子厚又稱孟子，是則制作云者，其不必事耶？抑雖事之而非所以為本邪？黃帝以來孰為而不相沿襲也？本之要如何也？為今議者，于吾子意孰安？

問：周下文武至于夷王未久也，而其治已替。漢與唐也，治不掩亂。於戲！天下之于治也何寡，而亂數(shù)如此。今固承大敝之后，而所承者將緬而戾于周歟？抑止于漢與唐也？漢與唐也，其治孰愈？其當(dāng)時之制，有合于周乎？抑皆不合也？求其可以尚行于今者，倘有之乎無也？欲如周之盛時，其道易施而其驗易見者，愿以開于今。

問：乾六位，未嘗有陰焉，而坤之為體，不可以為剛也。然《系辭》則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信夫陰與陽、剛與柔也，天地當(dāng)并用之也，則將于乾坤何合焉？又曰“兼三才而兩之”，今之人其信于天地，通乎不也？吾子當(dāng)習(xí)于其說。

問：伊尹亡夏而歸湯。湯，圣人也，知伊尹足信不疑，故以之相，而商為大治焉。世頌湯與伊尹無窮也。令湯雖圣人，不得伊尹之助，未可以有為也；伊尹雖自任以天下之重，不與湯相值，亦未得志也。下湯與伊尹，其治未嘗非主與臣相值也，其亂亦未嘗非主與臣相戾。主與臣固常相須，而其合何少也？欲主之無不知賢足信不疑，而賢臣之必得行其道于天下，如之何而可？世之所以治亂之本不于是在耶？問：《論語》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庇衷唬骸叭缬型跽撸厥蓝笕??！庇衷唬荷迫藶榘畎倌?，可以勝殘去殺。是皆圣人之言也，圣人之言也宜壹，今其不合如此，不可考據(jù)也，豈其記者之妄歟？抑信然也？信其然也，則將何質(zhì)焉而可以壹也？古之遠(yuǎn)者難道矣，唐太宗至于今未久也。唐太宗之為治也，甫三年爾，人之產(chǎn)皆有余。越之望隴為絕域也，其相之者，不持糧與兵而足無患。天下斷獄，歲三十人而已，為安且治至此盛也?！叭暧谐伞痹普撸且讶粴e？今治天下以累世之漸，然而人之產(chǎn)皆不足，盜或襲州縣，斷獄歲以千數(shù)，必世、百年云者或過而幾矣，然而不至于安且治也。所貴乎學(xué)者非徒習(xí)于文而已，今其可行也，吾子盍言所以得失之繇，而通于圣人之所云爾以諗于時耶？

問：李德裕曰：“正必去邪，邪必害正。”德裕之自道固不然也，其道邪正之勢則適然矣。天下之所以治非它焉，用舍邪正是而已矣；其不治非它焉，用舍邪正惑而已矣。人主未嘗不欲治，然于惑也，不終有焉，則間有焉者多矣。終有焉者何議焉？間有焉者則可諗之矣。以天下之大也，行之于國與民非一事也，群臣之多也，其言與行非一跡也。邪正之歸，何以與知而不惑也？可以圣與賢而不言，學(xué)者而不知乎？〈同上〉

策問一十道《乾》之二五皆曰“利見大人”，《屯》之二六皆曰“乘馬班如”，《歸妹》、《泰》之六五皆曰“帝乙歸妹”，《損》之六五、《益》之六二皆曰“或益之，十朋之龜”，《履》之六三曰“眇能視，跛能履”，而《歸妹》則初九曰“跛能履”，九二曰“眇能視”，《既濟(jì)》之初九曰“曳其輪，濡其尾”，而《未濟(jì)》則初六“濡其尾”，九二曰“曳其輪”，或有離之象，而多曰利用獄，或有巽之象，而多曰“利涉大川”。凡此者，其辭或離或合，或同或異，其象各有系，其義各有所當(dāng)，《易》學(xué)者之所宜盡心也，宜別白其旨，而是著于篇。

問：孔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崩献釉唬骸笆У蓝蟮?，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表n子曰：“道與德為虛位，仁與義為定名?！崩献印㈨n愈亦各以其所得于圣人者自為一家之言邪？抑其有所激抗而其言不得不然邪？抑會其歸不與孔子異意邪？其辯二子之得失，而推孔氏之意，凡四者之所謂如何？悉書以對。問：二帝三王之治天下，豈出于求之材，開言路，用賞罰，明好惡？而當(dāng)時大治，后世稱之至今。今之所以別賢不肖而進(jìn)退于朝廷，未嘗有一士或遺于下；廣諫諍之途而聰明視聽，未嘗有一言不通于上；罰罪而賞功，以懲勸之意，未嘗有一事不以其宜；好善而惡惡，以明化道之方，未嘗有一事動不求當(dāng)，與古之所以治天下者豈異？而今之治未足以跡于二帝三王之盛，其何謂邪？盍亦言焉？

問：韓愈曰：“吾讀孟軻書，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得揚(yáng)雄、荀卿之書，而益尊孟子，以謂二子者皆圣人之徒?！比唤袷缹W(xué)者好詆詘三子之說者甚眾。三子者誠詭于道，而愈之書又過于言乎？抑今之學(xué)者未達(dá)于三子之說而好辯以妄議乎？如三子之說不詭，韓愈之所謂者不過，而今之學(xué)者皆是，其不有害于世、亂于圣人之道？欲使其能達(dá)于三子之說，而以其好辭妄議之心抑有達(dá)乎？自古至今，百家之說眾矣，其亦有可取者乎？抑皆無可取者乎？圣人之所以自得而不同于百家者于經(jīng)何說？百家之所以失而不合于圣人者于經(jīng)何謂？而三子之書，尤惡百家之學(xué)者，又何也？愿聞其所以。問：《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弊訉W(xué)禮，能言六者之所謂，其著于篇。問：今舉天下之士，開間歲之制以收遺滯，定保行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