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集 卷六十二·居士外集卷十二

　　志銘六首

　　衛(wèi)尉卿祁公神道碑銘〈天圣八年〉

　　惟太原祁氏，其先出于黃帝之子二十五人，一食于祁，遂為氏。太原晉公盛于春秋之際，祁氏亦盛于晉。其后世遠(yuǎn)而衰，子孫散亡之他國，有居譙者，即為譙人。后幾世，生公，諱某。公由曾祖以來，畜德蘊(yùn)明，世不大顯。公生幾歲，始有賢子革。革，咸平三年以鄉(xiāng)貢進(jìn)士中第，始以祿榮其親。后幾歲，公卒。卒之歲，實(shí)景祐四年正月二十七曰，享年六十有一。革既棄官服喪于家。日月訖，如禮起復(fù)，就仕。仕又某年，始為尚書郎。然后又以爵榮之，一命贈大理評事，累升衛(wèi)尉卿。夫人楚氏，某人女，其賢為公之配，后公以卒。天圣八年，始以公、夫人之喪，合葬譙縣湯陰鄉(xiāng)。將葬，乃考其世德，刻石藏墓中，又圖刻于墓隧之外，以暴露顯揚(yáng)，孝子之心也。

　　初，公閑居，常命革曰：“祁氏世有仕族，名聲可稱聞?wù)?，比比出于時(shí)。自國家建隆以來，天子每歲下書四方，舉賢能之士以官之，而四方之人摩肩爭出，獨(dú)祁氏無一人之跡至譙刺史廷下稱應(yīng)書者，豈吾門遂廢乎？抑大廢而后興也？或后遂興，興由汝也？”于是盡出其家之有，益市群書，曰釀酒為具以待四方之賓，使與之游。每鄉(xiāng)里大儒先生講說授學(xué)校，子即隨酒具以往，勤勤盡其歡，歲時(shí)未嘗懈怠。不顧資產(chǎn)之有無者，惟奉其家祭祀及以禮士君子爾，由是浸漸以成人。及享子祿，不數(shù)歲乃終，人謂力勞而報(bào)約，何也？既而享名爵，登九卿，然后鄉(xiāng)里榮之。夫享子養(yǎng)人之常，歿而榮不朽，顧天之報(bào)予，孰云無厚薄哉！惟公以純篤敦實(shí)，履其身，行其家，以大其門。教其子，卒成其志，志成矣而身歿，身歿而名益榮矣。今又得顯書其行，揭之金石，以彰為善之效，而以其余勸于后人，得為賢也。

　　噫！今有人負(fù)材與能昂立人上，與時(shí)爭高下，不肯分寸屈其心，而卒困厄顛踣，怏怏不得志，欲一縣佐不可得，以至窮且老歿無聞?wù)撸恍叶弥?，處富貴，極崇高，即死而身名俱滅，子孫至為仆隸轉(zhuǎn)死溝壑者，亦不可數(shù)。用彼較此，得失孰多乎？豈負(fù)材與畜德，所享固不同邪？碑具，使來乞辭。辭具，又為之詩，以貽譙里之童子使歌之，以永公之無窮也。

　　衣車赫赫馳者誰？生世不聞死莫知。鄉(xiāng)居里門乃褐衣，歿榮之存令名垂。人有不信考斯碑，鄉(xiāng)之有碑由子為，后之父者宜所思。

　　都官郎中王公墓志銘〈明道二年〉

　　明道元年五月二十四日，尚書都官郎中王公，以疾終于許州私第。明年十月，其孤宗彭、宗古奉公之喪及公之先君、先夫人，俱葬于許州長社縣白兔原。

　　公諱世昌，字次仲。少屬文，舉進(jìn)士，端拱元年登科第，補(bǔ)鳳翔縣主簿，再調(diào)開封士曹參軍，知杭州鹽官縣，又改蘇州常熟縣。轉(zhuǎn)運(yùn)使張式以治狀奏充秀州判官，遷著作佐郎，知彭州九隴縣，轉(zhuǎn)太常丞。會鹽鐵上言建安茶稅不充，請擇材臣轉(zhuǎn)其任，公膺是選，歲增四千萬。三年歸朝，優(yōu)詔嘉獎，擢知饒州，連典屬、福二州。歷太常博士，屯田、都官、職方三員外郎，權(quán)三司判官，出知鄧州，轉(zhuǎn)屯田郎中，徙東川。錫三品服，移成州，權(quán)蒞西京留守司御史臺，又知澤州，轉(zhuǎn)都官郎中，知絳州。老疾上章，得分司西京。享年七十有八。

　　公性明察，凡為郡，獄訟無細(xì)大，皆呼前，面質(zhì)其罪，有冤者立辨出之，獄官俯伏受教，僚佐充員而已。故所至稱有治聲，亦用此為人所擠，成州之遷是也。好接士類，不以年耆自處，候門者雖晚進(jìn)，皆與均禮，論者多之。

　　初娶李氏。再娶水丘氏，封歸安縣君，柔婉有婦道，早亡。生子三人：長宗說，終杭州臨安主簿；次宗古，前連州陽山令；次宗彭，前孟州汜水主簿。女四人：長適涇州支使朱齊古；次早夭；次適侍御史楊偕；次適光祿寺丞呂昌齡。臨安有子一人師溫，效社齋郎。陽山子師良、師儉，皆效社齋郎，二女俱幼。銘曰：　　八十其齡，三品其服。有子有孫，以才以淑。吁嗟令人兮，向用茲福。

　　檢校司農(nóng)少卿致仕張公墓志銘〈明道二年〉

　　君諱九思，鄆州陽谷縣人。張氏世以明經(jīng)仕宦，君少習(xí)《春秋》三傳，太平興國五年，以舉中高第，凡仕若干年而致之。又若干年而考終命。初任雅州軍事推官，轉(zhuǎn)大理評事，光祿、大理二寺丞，太子中舍，殿中丞，國子博士，尚書虞部、比部、駕部三員外、郎中，凡居官一十有三，歷知黃、蘄、道三州。既老，又加檢校司農(nóng)少卿于其家，年八十有五。其終也，實(shí)天圣某年某月某日。其葬也，以明道二年某月某日。其葬之地，汝州襄城縣某村某山之下。父諱清，累贈某官。母崔氏，追封某縣太君。初娶朱氏，某縣君，生子龜正、龜文，龜文先亡。女二人。后娶王氏，某縣君，生子龜誠。于其葬也，龜正為鄆州支使，知鄂州崇陽縣；龜誠，襄城縣尉。

　　君為人沉樸謹(jǐn)檢，官能其職，為政以慈仁厚下為先。人有斗訟，常兩諭之，初強(qiáng)不屈化，必以禮義柔之，卒相服從，原改自為善。故所至，人愛思之。其為黃州也，飛蝗越州不下，州人歌之以為異。凡居官所得俸廩，計(jì)身衣食足而已，秩滿還家，輒以所余分親族。噫，其賢厚而敏，亦經(jīng)之效歟！銘曰：　　張世鄆居舉明經(jīng)，樸儉勤孝家所承。公壯而仕老康寧，八十其壽位則卿。始終以全為家榮，去鄆而汝從新塋，后之世者考此銘。

　　河南府司錄張君墓志銘〈明道二年〉　　吾友張堯夫，以今年七月癸酉，葬其先君于北邙山。既葬二十有九日壬寅，晨起感疾，復(fù)就寢，弗寤若醉狀。醫(yī)視其脈，曰：“疾勢，風(fēng)甚盛，脈宜洪；今細(xì)蹶，殆不可為?！睍兾幢M數(shù)刻，啟手足于官署。翌曰，殮于正寢。戊申，葬先君墓次實(shí)明道二年八月也。

　　堯夫內(nèi)淳固，外曠簡，不妄與人交。初為河南府推官，后為司錄。予與之游幾五年，出處多共之。其飭身臨事，予嘗愧堯夫，堯夫不予愧也。嗚呼，安能盡識吾友之善哉！　　堯夫名汝士，年三十七，歷官至大理寺丞。先君諱某，終虞部員外郎。母李氏，隴西縣君。娶崔氏，生二男三女，皆幼。渤海歐陽修為之銘曰：　　噫嘻哉！上者蒼蒼也。宜壽而夭，宜福而禍，有尸者邪？其無也？豐其躬者鮮其仁，予之賢者嗇其位，豈其不可兼邪？斯可怪也！其有莫施，其為不伐，充而不光，遂以昧滅，后孰知也！吊賓盈位，哭皆有涕，夫嗟于道，婦咄于灶，夫能使人之若此也！噫嘻哉！君子吾不得見而見善人，善人今復(fù)不得而見也。

　　尚書職方郎中分司南京歐陽公墓志銘〈景祐元年〉

　　公諱潁，字孝叔。咸平三年，舉進(jìn)士中第，初任峽州軍事判官，有能名，即州拜秘書省著作佐郎，知建寧縣。未半歲，峽路轉(zhuǎn)運(yùn)使薛顏巡部至萬州，逐其守之不治者，以謂繼不治非尤善治者不能，因奏自建寧縣往代之。以治聞，由萬州相次九領(lǐng)州而治之。一再至曰鄂州。二辭不行：初彭州，以母夫人老，不果行；最后嘉州，以老告，不行。實(shí)治七州，州大者繁廣，小者俗惡而奸，皆世指為難治者。其尤甚曰歙州，民習(xí)律令，性喜訟，家家自為簿書，凡聞人之陰私毫發(fā)，坐起語言，日時(shí)皆記之，有訟則取以證。其視入狴牢就桎梏，猶冠帶偃簀，恬如也。盜有殺其民董氏于市，三年捕不獲，府君至，則得之以抵法。又富家有盜夜入啟其藏者，有司百計(jì)捕之甚急，且又大購之，皆不獲，有司苦之。公曰勿捕與購，獨(dú)召富家二子，械付獄，鞫之。州之吏民皆曰“是素良子也”，大怪之，更疑互諫。公堅(jiān)不回，鞫愈急，二子服。然吏民猶疑其不勝而自誣，及取其所盜某物于某所，皆是，然后歡曰：“公，神明也?！逼渲斡入y者若是，其易可知也。

　　公剛果有氣，外嚴(yán)內(nèi)明，不可犯，以是施于政，亦以是持其身。初，皇考侍郎為許田令，時(shí)丁晉公尚少，客其縣?；士甲R之，曰貴人也，使與之游，待之極厚。及公佐峽州，晉公薦之，遂拜著作。其后，晉公居大位，用事，天下之士往往因而登榮顯，而公屏不與之接。故其仕也，自著作佐郎、秘書丞、太常博士、尚書屯田、都官、職方三員外郎、郎中，皆以歲月考課，次第升，知萬、峽、鄂、歙、彭、岳、閬、饒、嘉州，皆所當(dāng)?shù)?。及晉公敗，士多不免，惟公不及。明道二年，以老乞分司，有田荊南，遂歸焉。以景祐元年正月二十六日終于家，年七十有三?？贾M某，贈某官?；叔钍希浤晨h君。夫人曾氏，某縣君，先亡。

　　公平生強(qiáng)力，少疾病。居家，忽晨起作遺戒數(shù)紙，以示其嗣子景昱曰：“吾將終矣?！焙笕?，乃終。而嗣子景昱能守其家，如其戒。

　　歐氏出於禹，禹之后有越王勾踐。勾踐之后有無疆者，為楚威王所滅，無疆之子皆受楚封，封之烏程歐陽亭者，為歐陽氏。漢世有仕為涿郡守者，子孫遂北，有居冀州之渤海，有居青州之千乘。而歐陽仕漢，世為博士，所謂歐陽尚書者也。渤海之歐陽有仕晉者曰建，所謂渤海赫赫歐陽堅(jiān)石者也。建遇趙王倫之亂，其兄子質(zhì)南奔長沙。自質(zhì)十二世生詢，詢生通，仕于唐，皆為長沙之歐陽，而猶以渤海為封。通又三世而生琮，琮為吉州刺史，子孫家焉。自琮八世生萬，萬生和，和生雅，雅生高祖諱效，高祖生曾祖諱托，曾祖生皇祖武昌令諱郴，皇祖生公之父贈戶部侍郎諱仿，皆家吉州，又為吉州之歐陽。及公，遂遷荊南，且葬焉，又為荊南之歐陽。嗚呼！公于修，叔父也。銘其叔父，宜于其世尤詳。銘曰：

　　壽孰與之，七十而老。祿則自取，于取猶少。扶身以方，亦以從公。不變其初，以及其終。　　諫議大夫楊公墓志銘〈景祐二年〉

　　府君，杭州錢塘人。其譜曰漢太尉震之后，世出弘農(nóng)，其后微遠(yuǎn)，不能譜錄。府君之九代祖隱朝，始復(fù)得次序，曰隱朝生燕客，燕客生堪，而猶為弘農(nóng)人?？吧行?，是謂皇高祖，唐天元年，為刑部員外郎，副給事中鄭祁使吳越，冊錢Α為王，楊行密亂江淮，道阻不克歸，遂留杭州，始分弘農(nóng)之籍籍錢塘。初，承休之行也，契其子巖以俱，巖仕吳越國，位至丞相，是謂皇曾祖。生尚書職方員外郎諱郾，是謂皇祖。生贈禮部尚書諱，是謂皇考。

　　府君幼失其父，有志節(jié)，不群諸兒，母元夫人獨(dú)愛之。夫人之喪尚書也，內(nèi)外之姻未嘗有見其笑者，府君生十歲，作《雪賦》一篇，始為之笑。及長，尤好學(xué)，日必誦書數(shù)萬言，或晝夜不息，臨食至失匕箸箸。已而疾其目，元夫人奪藏其書，府君盜之，亡鄰家以讀?！　〈笏问苊?，太宗皇帝即位之三年，吳越忠懿王朝京師，以其地納籍有司，吳越國除。隨其皇祖以族行，寓宋州。三舉進(jìn)士，端拱二年中乙科，歷蔡州新昌縣令，遷著作佐郎、知德州。為政有治跡，詔書褒之。咸平三年，交趾獻(xiàn)馴犀，府君以秘書丞監(jiān)在京商稅院，因奏《犀賦》。真宗嘉之，召試學(xué)士院，遷太常博士。賦，一時(shí)文士爭相傳誦不及。明年，又上書自薦，獻(xiàn)所為文二十余萬言，乃直集賢院，知袁、筠二州，提點(diǎn)開封府界諸縣。入為三司監(jiān)鐵判官，知越州，提點(diǎn)淮南刑獄。為宰相王文穆公不悅，以事罷之，卒坐考試國子監(jiān)生，貶監(jiān)陳州榷酒。逾年，得知常州，復(fù)入三司，判磨勘司。丁元夫人憂，服除，判戶部勾院。比自薦及是，二十七年矣。然少孤，能自立，力勤苦為文章，履其身以儉約，不妄自為進(jìn)取。其官業(yè)行己之方，一皆自信于圣人之道，不肯少顧時(shí)之人所為，而時(shí)之人亦以有德君子名之。故其直集賢院者二十七年，不遷官，由太常博士才至刑部郎中，有出其后者往往至榮顯。或有笑其違世自守以質(zhì)樸，諷使少改其為者。府君嘆曰：“吾不學(xué)乎世，學(xué)乎圣人，由是以至此。吾之所有，不敢以薦于人，而嘗自獻(xiàn)于天子矣。今欲孰附以進(jìn)邪？”其信道深篤不可屈曲如此。天圣四年，以久次，遷集賢修撰，出知應(yīng)天府，同糾察在京刑獄，轉(zhuǎn)兵部郎中。六年，年六十五，老矣，始召以知制誥。

　　府君與潁川陳從易，皆以好古有文行知名。然二人者，皆久不用，遂以老，既而一日并用之。是時(shí)學(xué)者稍相習(xí)，務(wù)偷窳為文章，在位稍以為患，皆以謂天子用耆老將有意矣。而又下詔書，敕學(xué)者禁浮華，使近古道，然后以謂用二人皆不無意矣，而皆恨其晚也?！　【佣q，拜右諫議大夫、集賢院學(xué)士，出知亳州。于州封虢略縣男，食邑三百戶。明道二年四月十日，以疾卒于州之正寢，年六十有九。其病將卒，猶不廢學(xué)。有文三十卷，曰《隱居集》；又五卷，曰西垣集。

　　嗚呼！畜其學(xué)以老，不克用，獨(dú)見于文章，然其文卒待一施于朝廷，遂位榮顯。既貴，贈其皇考禮部尚書，母太原郡太君。其婦曰漳南縣君張氏，后夫人南陽郡君，亦張氏。蔭其男，長曰洎，明州觀察支使；次曰浚，江陰軍司理參軍；次曰泳、漸、沆、沨，皆將作監(jiān)主簿。既終，又蔭二孫某官。其余慶之及者三世，則夫守道者，未必果不遇也。

　　噫！楊氏嘗以族顯于漢，為三公者四世。漢之亂，更魏涉晉，戕賊於夷胡，而漢之大人苗裔盡矣。比數(shù)百歲，下而及唐，然楊氏之后獨(dú)在。太和、開成之間，曰汝士者與虞卿、魯士、漢公，又以名顯于唐，居靖恭坊楊氏者，大以其族著。唐之亂，極于懿、僖、昭三宗，下更五姓，天下裂，焚蕩翦剃，而唐之名臣之后盡矣。又幾百年至于今，然楊氏之后獨(dú)在，及府君又大顯。始震嘗有德于漢而死以無辜，君子悼震曰不幸，然孰知夫世不昌且久歟？而府君又畜其德，則孰知其后世又不然歟？于其葬也，是宜銘。銘，蓋所以使后世之有考也。

　　府君卒后若干年，以景祐二年某月某日，葬杭州某縣某鄉(xiāng)。漳南縣君先府君二十六年以亡，及是合葬，自有志。府君初名侃，后避真宗皇帝舊名，改曰大雅，字子正。銘曰：

　　楊氏之先，自震有聞。有盛有衰，世惟厥人。由漢迄今，更難冒亂。歷時(shí)千年，而世三顯。府君之顯，不彰于初。其久不渝，卒克以敷。弘農(nóng)之分，遂播南土。嗚呼！德則承其先，而葬也塋于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