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漁隱叢話后集 卷第十三.醉吟先生

醉吟先生

《法藏碎金》云：“余嘗愛樂天有詩云：‘未得無生心，白頭亦為夭。’及看《韻對(duì)》第四有說：(“及”字原無，今據(jù)宋本、徐鈔本校補(bǔ)。)‘宋蕭惠開曾為益州刺史，有所取求而不得，遂誣告其人訕毀朝政，先戳而后奏，孝武稱快。及明帝即位，惠開因四方反叛，后雖歸順，負(fù)釁不得志，每謂人曰：人生不得行胸臆，雖百歲猶為夭。未幾病發(fā)，嘔血吐物如肺肝而死?！蛟敯资挾酥裕鲊@人生心無所得，雖壽為夭，而善惡智愚，相背絕遠(yuǎn)，何啻霄壤之殊也。”

《復(fù)齋漫錄》云：“樂天以詩謁顧況，況喜其《咸陽原上草》云：‘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枰詾椴蝗魟㈤L(zhǎng)卿‘春入燒痕青’之句，語簡(jiǎn)而意盡。”

蘇子由云：“元符二年，予自海嶺再謫龍川，既至，廬于城西圣壽僧舍，閉門索然，無以終日；欲借書于居人，而民家無蓄書者，獨(dú)西鄰黃氏世為儒，粗有簡(jiǎn)冊(cè)，乃得樂天文集閱之。樂天少年知讀佛書，習(xí)禪定，既涉世，履憂患，胸中了然，照諸幻之空，故其還朝為從官，小不合即舍去，分司東洛，優(yōu)游終老。蓋唐世士大夫達(dá)者，如白樂天寡矣。予方流轉(zhuǎn)風(fēng)浪，未知所止息，觀其遺文，中甚愧之。然樂天處世，不幸在牛李黨中，觀其平生，端而不倚，非有所附麗者也，蓋勢(shì)有所至而不能已耳。會(huì)昌之初，李文饒用事，樂天適已七十，遂致仕，不三年而沒。嗟夫，文饒尚不能置一樂天于分司中邪？然樂天每閑吟衰病，發(fā)于詠嘆，輒以公卿投荒僇死，不獲其終者自解；余亦不鄙之。至其《聞文饒謫朱崖三絕句》，刻核尤甚，樂天雖陋，蓋不至此也。且樂天死于會(huì)昌之初，而文饒之竄，在會(huì)昌末年，此決非樂天之詩，豈樂天之徒，淺陋不學(xué)者附益之邪？樂天之賢，當(dāng)為辨之。”苕溪漁隱曰：“余以《元和錄》考之，居易年長(zhǎng)于德裕，視德裕為晚進(jìn)。方德裕任浙西觀察使，居易為蘇州刺史，德裕以使職自居，不少假借，居易不得已以卑禮見，及其貶也，故為詩云：‘昨夜新生黃雀兒，飛來直上紫藤枝，擺頭撼腦花園里，將為春光總屬伊?！_園不解栽桃李，(“開”宋本、徐鈔本作“閑”。)滿地惟聞種蒺藜，萬里崖州君自去，臨行惆悵欲怨誰。’‘樂天曾任蘇州日，要勒煩文用禮儀，(“煩文”宋本作“須交”。)從此結(jié)成千萬恨，今朝果中白家詩?！弧蹲硪飨壬鷤鳌芳啊秾?shí)錄》皆謂居易會(huì)昌六年卒，而德裕貶于大中二年，或謂此詩為偽。余又以《新唐書》二人本傳考之，會(huì)昌初，白居易以刑部尚書致政，六年卒。李德裕大中二年貶崖州司戶參軍，會(huì)昌盡六年，距大中二年，正隔三年，則此三詩非樂天所作明甚。但蘇子由以謂樂天死于會(huì)昌之初，而文饒竄于會(huì)昌之末，偶一時(shí)所記之誤耳。

《藝苑雌黃》云：“《琵琶行》云：‘家在蝦蟆陵下住?！璋础秶费a(bǔ)》云：‘舊說董仲舒墓，門下人至皆下馬，故謂之下馬陵，語訛為蝦蟆陵?！蕱|坡詩云：‘只雞敢忘喬公語，下馬聊尋董相墳。’又《謝徐朝奉啟》云：‘過而下馬，空瞻董相之陵?！w用此事。郭氏《佩觿》亦嘗論此云：‘長(zhǎng)安董仲舒墓，名曰下馬陵，今轉(zhuǎn)語為蝦蟆陵，事山《兩京紀(jì)》，(“兩”原作“黃”，今據(jù)宋本校改。)白氏《琵琶行》，蓋徇俗之過也?！柚^世俗訛謬極多，《古樂府》有《相府蓮》者，其后訛而為《想夫憐》，藥名有補(bǔ)骨脂者，其后訛而為破故紙，亦豈下馬陵之類歟？”

《法藏碎金》云：“余嘗愛樂天詞旨曠達(dá)，沃人胸中，有句云：‘我無奈命何，委順以待終，命無奈我何，方寸如虛空?！蛉缡莿t造化均偏，不足為休戚，而況時(shí)情物態(tài)，安能刺鯁其心乎？”

苕溪漁隱曰：“‘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小院深沉杏花雨’，‘黃梅時(shí)節(jié)家家雨’，(宋本、徐鈔本此句作“梅子黃時(shí)雨”。)皆古今詩詞之警句也。予嘗欲作一亭子，四面皆植花一色，榜曰四雨，豈不佳哉！秦少游《題扇頭小詩》云：‘絕島煙生樹，秋江浪拍空，憑君添小艇，畫我作漁翁?！鄧L用此寫真，則玄真子家風(fēng)也?！?br>
《脞說》云：“商玲瓏，余杭歌者，樂天作郡日，賦歌與之云：‘罷胡琴，掩秦瑟，玲瓏再拜歌初畢，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饵S雞》催曉丑時(shí)鳴，《白日》催年酉前沒，(“前”原作“時(shí)”，今據(jù)宋本校改。)腰間紫綬系未隱，鏡里朱顏看已失。玲瓏玲瓏奈老何，使君歌罷汝還歌?！瘯r(shí)元微之在越州，厚幣邀至月余，使盡歌所唱之曲，作詩送行，兼寄樂天云：‘休遣玲瓏唱我辭，我辭多是寄君詩，卻向江邊整回棹，月落潮平是去時(shí)?！避嫦獫O隱曰：“東坡用此歌，《夜飲次韻畢推官》云：‘紅燭照庭嘶騕褭，(“騕”原作“腰”，今據(jù)宋本校改。)《黃雞》催曉唱玲瓏。’又《次韻蘇伯固主簿重九日》云：‘只有《黃雞》與《白日》，玲瓏應(yīng)識(shí)使君歌。’又樂天《與劉十九同宿詩》：‘紅旗破賊非吾事，黃紙除書無我名，惟共嵩陽劉處士，圍棋賭酒到天明?！蕱|坡《題杜介熙熙堂》云：‘白砂碧玉味方永，黃紙紅旗心已灰?！咨氨逃袷拢姟独m(xù)神仙傳》?！薄陡啐S詩話》云：“樂天詩：‘相爭(zhēng)兩蝸角，所得一牛毛?！笾刮伣鞘孪せ紝?duì)各有所長(zhǎng)。呂吉甫云：‘南北戰(zhàn)爭(zhēng)蝸兩角，古今興廢貉同丘。’山谷云：‘千里追奔兩蝸角，百年得意大槐宮。’又云：‘功名富貴兩蝸角，險(xiǎn)阻艱難酒一杯?！辇敻冈疲骸怀瘏捨伣?，萬里騎鯨背。’”

蔡寬夫《詩話》云：“唐制：諫議大夫班給事中上，中書舍人班又次之。然自外入為諫議者，歲滿始遷給事中，給事中歲滿始遷舍人，蓋以下為進(jìn)，故有上坡下坡之說。樂天《贈(zèng)于給事詩》所謂‘云彩誤居青瑣地，風(fēng)流合在紫薇天，東曹漸去西垣近，鶴駕無妨更著鞭?！m以為戲，亦當(dāng)時(shí)實(shí)事也?！?br>
苕溪漁隱曰：“樂天有句云：‘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fā)?！涑湃绱恕Ｏ染鄧L有句云：‘人有悲歡頭易白，山無今古色長(zhǎng)青?！?br>
《麈史》云：“杜子美善于用故事及常語，多離析，或倒用其句，蓋如此則語峻而體健，意亦深穩(wěn)矣。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之類是也。樂天工于用對(duì)，《寄微之詩》云：‘白頭吟處變，青眼望中穿?！蔀榧丫洌徊蝗簟畡e來頭并白，相見眼終青’，尤為工也?！睎|坡云：“元祐元年，予為中書舍人，時(shí)執(zhí)政患本省事多泄漏，欲于舍人廳后作露籬，禁同省往來。予白諸公，應(yīng)須簡(jiǎn)要清通，何必栽籬插棘。公笑而止。明年竟作之。暇日讀《樂天集》，有云：‘西省北苑，新作小亭，種竹開窗，東通騎省，與李常侍隔窗小飲作詩。’乃知唐時(shí)西掖后作窗以通東省，而今日本省不得往來，可嘆也?！避嫦獫O隱曰：“《長(zhǎng)慶集》詩云：‘結(jié)托白頭伴，相依青竹叢。題詩新壁上，酌酒小窗中。深院晚無日，虛檐晝有風(fēng)。金貂醉看好，回首紫垣東。’”

蔡寬夫《詩話》云：“吳中作鲊，多用龍溪池中蓮葉包為之，后數(shù)日取食，此瓶中氣味特妙。樂天詩：‘就荷葉上包魚鲊，當(dāng)石渠中浸酒尊?！w昔人已有此法也?！薄斗ú厮榻稹吩疲骸皹诽煊性疲骸松聿挥鄰?qiáng)健，強(qiáng)健多生人我心?！诹际酚性疲骸Ь尤耸律?，多病道心生?！侵w中微苦，未可心情不足。”

《復(fù)齋漫錄》云：“樂天詩云：‘自從苦學(xué)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惟有詩魔除未得，每逢風(fēng)月一閑吟?！衷疲骸烁饔幸获保荫痹谡戮?，萬緣皆已銷，此病猶未去。’此意凡兩用也。太白：‘舉杯邀明月，對(duì)影成三人?！衷疲骸?dú)酌勸孤影?！艘庖鄡捎靡?。太白本取淵明‘揮杯勸孤影’之句。”

《復(fù)齋漫錄》云：“《思竹窗詩》云：‘不憶西窗松，不憶南園菊，惟憶新昌居，蕭蕭北窗竹?！帧额}沈子明壁間》云：‘不愛君池東十叢菊，不愛君池南萬竿竹，愛君簾下唱歌人，色似芙蓉聲似玉?！娤喾慈绱恕！?br>
《法藏碎金》云：“醉吟先生有句云：‘歸去臥云人，謀身計(jì)非誤。’又有句云：‘回首語秋光，東來應(yīng)不錯(cuò)?！酥^先生率爾成章，予謂先生的然有理。”

《東皋雜錄》云：“《詩》：‘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鄭箋云：‘嚶嚶，兩鳥聲?！呐c注，皆未嘗及黃鳥，自白樂天作《六帖》始類入鶯門中，又作詩每用之，如‘谷幽鶯暫遷’，‘不失遷鶯侶’，‘鶯遷各異年’，‘樹集鶯朋友’之類，其后人多祖述用之也?！?br>
《緗素雜記》云：“劉夢(mèng)得《嘉話》云：‘今謂進(jìn)士登第為遷鶯者久矣，蓋自《毛詩·伐木篇》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又曰：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并無鶯字。頃歲省試《早鶯求友詩》，《又鶯出谷》詩，別書固無證據(jù)，斯大誤也?！嘀^今人吟詠多用遷鶯出谷之事，又曲名《喜遷鶯》者，皆循襲唐人之誤也。故宋景文公詩云‘曉報(bào)谷鶯朋友動(dòng)’，又云‘杏園初日待鶯遷’，舒王云‘鶯猶尋舊友’。惟漢粱鴻《東游作思友人詩》曰：‘鳥嚶嚶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懷思?！赌鲜贰穭⑿?biāo)《廣絕交論》云：‘嚶嚶相召，星流電激。’是真得毛詩之意。”苕溪漁隱曰：“涪翁《和答元明詩》云：‘千林風(fēng)月鶯求友，萬里云山雁斷行?！喑刑迫酥`。然自唐至今，誤用者甚眾，為時(shí)碩儒尚猶如此，余何足怪邪?！?br>
洪駒父《詩話》云：“古今詩人，誤用忘憂為萱草，出谷遷喬為黃鶯，按《詩》云：‘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諼，忘也，《詩》言焉得芳草可以忘憂，植之于北堂，本非庭萱也?！对姟吩唬骸ツ径《。B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⒃疲骸畤聡拢瑑渗B聲也。’非鶯也。崔豹《古今注》云‘萱草忘憂’，與《禽經(jīng)》稱‘鶯鳴嚶嚶’，(“鳴”原作“鳩”，今據(jù)宋本校改。)然要是后人傅會(huì)，非《詩》本意?！避嫦獫O隱曰：“余觀《詩》注云：‘諼草，令人忘憂；背，北堂也。’箋云：‘憂以生疾，恐將危身，欲忘之?！诛怠娥B(yǎng)生論》云：‘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李善引毛萇《詩傳》與《詩注》同，然則駒父之言真誤矣?！?br>
《法藏碎金》云：“白氏集中，頗有遣懷之作，故達(dá)道之人，率多愛之。余友李公維，錄出其詩，名曰《養(yǎng)恬集》，余亦如之，名曰《助道》，其詞語蓋于經(jīng)教法門，用此彌縫其闕，而直截曉悟于人也。予愛其詩云：‘羲和走馭趁年光，不許人間日月長(zhǎng)，遂使四時(shí)都是電，爭(zhēng)教兩鬢不成霜。榮銷枯至無非命，壯盡衰來亦是常，已共身心要約定，窮通生死不驚忙。’予今擬其語句，聊加變易，入于別韻，前述時(shí)景之迅遷，后述世態(tài)之不一，而終篇亦斷之以不驚也。詩云：‘羲和走馭趁年華，不許人間歲月賒。春正艷陽春即老，日方亭午日還斜。時(shí)情莫測(cè)深如海，世事難齊亂似麻。已共身心要約定，古今如此勿驚嗟?！?br>
許彥周《詩話》云：“樂天詩云：‘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苏Z未易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