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奇?zhèn)?第十三回 標(biāo)黃榜名震金街 結(jié)花燭一家完聚

詩曰：

　　燦爛卿云繞帝京，幽芳蘭蕙達(dá)彤庭。
　　九天丹詔遙頒下，步向雷峰度上升。

且說許夢蛟別了姑夫、姑母，出門上京會試，路上朝行暮宿，穿州過縣，到了京城，尋寓安歇，揣摩以待。到了場期，隨眾人人闈，三場已畢，真?zhèn)€篇篇錦繡，字字珠璣。揭曉之期，夢蛟高中了會元。報(bào)到寓所，夢蛟大喜，慌忙打發(fā)了報(bào)人。早有許多執(zhí)事員役前來伺候，夢蛟遂即換了冠帶，吏役擁簇，出門赴過瓊林宴，拜座師，會同年，忙個不住。到了殿試對策，天子臨軒，百官侍立，三百進(jìn)士濟(jì)濟(jì)，伏于丹墀之下。傳臚高唱：第一名許夢蛟狀元及第以次榜眼、探花。各賜御酒三杯，簪花掛紅，敕賜游街三日，十分榮耀。滿城人等，看見狀元青年秀美，無不嘖嘖稱羨。三月游滿，狀元三人進(jìn)朝謝恩，退出午門，夢蛟赴翰林院修撰之任。到任后，遂將父母始未并自己托居李家成立情由做成一本。五更入朝，景陽鐘動，天子登殿，百官山呼已畢。夢蛟俯伏金階，口稱：“微臣新科狀元許夢蛟有事奏聞?！碧熳訂柕溃骸扒溆泻问伦鄟?？”夢蛟將書呈上龍案，天子從頭至尾細(xì)細(xì)一看，只見疏上寫道：

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臣許夢蛟奏為敬陳微臣父母遭難始末緣由，仰祈圣恩俯允吁請封誥事。臣聞君親一體，臣子原元二致，家國并重，思孝同此寸心。臣父許仙，自幼怙恃，依姊家而成立。臣母白氏，修道青山，托巖洞以棲身，云游中界，聊作求凰之情。爰遇西湖，遂成無媒之合，結(jié)親五載，負(fù)冤兩地。臣生彌月，母遭塔下之殃，固悼淪亡，父作方外之客。臣姑許氏，憫臣孤幼，躬親撫養(yǎng)，既減損而課讀，復(fù)許息以為婚。臣蒙圣恩，待罪翰林，父母未蒙誥封，子職既虧，臣道有缺。合無仰懇天恩，乞賜敕命，榮耀先人，俯準(zhǔn)告假，回鄉(xiāng)祭親，稍盡子職，無忝臣道。謹(jǐn)奏。

天子看罷，龍顏大喜道：“原來卿家父母有此一段委曲，朕心嘉悅。今封卿父為中極殿學(xué)士，卿母為節(jié)義天仙夫人，卿姑夫李公甫教誨有成，封為忠義郎，許氏撫養(yǎng)有功，封為賢淑宜人，均賜誥敕。準(zhǔn)卿給假一年，回鄉(xiāng)祭親，完娶后回朝供職，欽此?！睜钤x恩出朝，退出午門，慌忙回來別了眾同年，收拾起身。車馬紛紛出了京城，一路好不興頭，所過州縣，文武官員盡皆迎送。

路由鎮(zhèn)江，狀元猛然思起前因，遂令將車馬安頓馹中，自己打扮作秀才模樣，只帶一個跟隨，一路往金山寺而來。到得寺中，無心觀玩形勝，進(jìn)入大殿，焚香禮佛，遂入后殿。和尚出迎，同到方丈內(nèi)分賓主敘坐，小沙彌獻(xiàn)茶入來，吃罷。狀元開言問道：“師父可是法海禪師？”和尚道：“法海乃是家?guī)?，現(xiàn)在云游未回。”狀元道：“師父法號甚么？俗家尊姓？為么出家？乞道其詳?！焙蜕械溃骸柏毶v號道宗，俗家姓許名仙，字漢文，杭州錢塘人氏?！彼鞂挠自诶罴遥髞砣绾闻c白氏相會、結(jié)親及兩番受罪，并水漲鎮(zhèn)江，同歸錢塘，生下兒子取名夢蛟，共姊家指腹為婚，到滿月法海來家將白氏收在雷峰塔下前后緣由，從頭至尾細(xì)細(xì)說明。“因此，貧僧看破世情，離了紅塵，削發(fā)金山，拜法海為師，在寺修行。于今十?dāng)?shù)載，兒子寄托姊家，未知長成與否?！睜钤犃T，慌忙雙膝跪落，落淚紛紛，叫聲：“爹爹，不肖便是許夢蛟?！睗h文愕然，起來仔細(xì)一看，扶起笑道：“居士，你認(rèn)錯了?！眽趄缘溃骸安诲e。”就將在學(xué)堂讀書，被眾友背地笑罵，回家見過姑娘，說明根由，因思憶父母悲苦成病，醫(yī)治平服，后來奮志入泮；連科發(fā)解，入京會試，蒙恩取中狀元，現(xiàn)蒙圣恩，欽賜父母誥敕，給假回來一段情由，詳細(xì)稟明。“因此路出鎮(zhèn)江，特來金山尋訪父親，同回錢塘，稍伸孝養(yǎng)?！?br>
漢文聽罷，悲喜交集。叫聲：“兒呵，如此說來，我果是你的父親。且喜上天垂憐，吾兒金榜成名，只是你母遭塔壓身，一念及此，夢魂難安?！闭f罷，垂下淚來。狀元淚流滿面，叫聲：“父親不必傷悲，兒現(xiàn)求取敕封，回來祭塔，封贈母殺，望父親同兒下山?！睗h文道：“兒呵，你父今已出家，本不肯再蹈紅塵，念你孝思苦懇，如今姑同你去祭了你母回山便了?！睜钤笙?。此時(shí)，寺內(nèi)眾僧聽得夢蛟是新科狀元，道宗是狀元父親，一個個驚得屁滾尿流，大家忙披上袈裟，戴了僧帽，齊到方丈跪下道：“小僧們不知狀元爺駕臨荒山，有失迎接，死罪！死罪！”狀元逐一扶起道：“眾師父何須如此，家父在此，蒙眾師父不棄，獲居寶山，學(xué)生感佩不盡。”漢文亦道：“你們?nèi)绱讼露Y，我心何安。”眾僧大喜，無不稱贊狀元爺大量。漢文對眾僧說明就里，眾僧合掌作賀。狀元令長隨取了白銀二十兩送與眾僧為香銀之費(fèi)。眾僧忙道：“小僧們怎敢受狀元爺大惠?！睜钤溃骸安环粒埵??！北娚妻o不過，只得收下。狀元遂請父親起身，同出金山寺，眾僧送出山門不題。

且說公甫家中已經(jīng)郵報(bào)夢蛟中了狀元，家內(nèi)鑼鼓喧天，音樂震地，親友填門，車馬塞戶，府縣俱來作賀。公甫同許氏就如登天一般，喜得亂跳，碧蓮歡喜更不必說。后來探知狀元給假回家祭親完娶，家中預(yù)先整治第宅，打點(diǎn)各項(xiàng)伺候。

不多時(shí)，狀元輿馬已到，府縣出郭迎接，到得里門，迎入新第，家中又有一番的鬧吵。狀元拜見姑夫、姑母，公甫、許氏見漢文亦同狀元回來，更加歡悅，狀元將金山尋回之事一一說明。漢文同姊夫、姊姊相見，彼此樂極，不覺淚下。此時(shí)一家聚會，喜溢門闌，大開筵席作賀。漢文已經(jīng)持齋，另治素筵，飲至更深方罷。明日，清晨起來，狀元全副執(zhí)事，出了西關(guān)城，祭謁祖父、祖母墳?zāi)够貋?，請出誥敕，漢文同公甫、許氏一齊冠帶起來，望闕謝恩。狀元吩咐治辦禮物，同去西湖祭塔。一程到得西湖，雷峰塔下安排祭禮，狀元跪下讀罷誥敕，放聲痛哭，漢文亦動悲聲，公甫、許氏俱揮淚不止。

大家正在悲傷之際，只見空中來了法海禪師，叫聲：“好了，狀元今日還鄉(xiāng)祭塔，老僧今日亦來完卻一場善緣?！惫Αh文等看見，慌忙迎拜，就對狀元道：“這位就是法海大禪師?！睜钤娬f，跪下拜求法師放出母親。禪師慌忙扶起，道：“狀元皇家貴臣，老僧怎能生受得起。令堂夫人今日災(zāi)難已滿，老僧奉佛旨特來放他出來，與狀元相見。”狀元聽罷大喜。禪師遂即默念真言，將杖望塔一敲，塔登時(shí)搖動，移在一邊。禪師高聲叫道：“白氏，快些出來?！敝灰姷紫乱坏腊坠鉀_出，白氏已在面前。禪師將杖向塔再敲一下，塔即仍歸原處。

狀元向前跪下，抱住白氏哭道：“娘親受災(zāi)，孩兒不能身代，直至今日方識娘面?！闭f罷，放聲大哭。白氏手撫狀元，淚流滿面。叫聲：“兒呵，幸喜你今日金榜成名，求得誥敕回來，救出你母，足見孝思?！睗h文叫聲：“賢妻，為夫只道今生不能與賢妻相會，誰知今日再得相逢?！闭f罷，悲慟起來。白氏不勝咽哽，叫聲：“官人，妾身冒罪，致官人遁跡空門，今日相見，惚似夢中?！痹S氏、公甫上前相見，也有一番言語，不必細(xì)表。
　
正是：人生無限傷心處，盡在生離死別時(shí)。

禪師聽得多時(shí)，叫聲：“白氏，你今災(zāi)退難解，不可久戀紅塵，老僧度你早歸仙班?！闭f罷，隨手取出白帕一條，鋪在地中，叫聲：“白氏，可踏此帕之上，老僧度你成為正果?！卑资厦垂蛳拢抵x佛恩，起來踏在帕上。禪師手指白帕大喝一聲，只見白帕變作一朵白云，將白氏升上九霄云里。禪師又取出青帕一條，仍前鋪好。叫聲：“道宗賢徒，你可踏此青帕之上，老僧度你并歸仙班，同享逍遙之福?！睗h文跪下稽首，起來踏在青帕之上。禪師也喝一聲，青帕變作一朵青云，將漢文也升上云端。只見滿天瑞彩，香氣氤氳，二朵祥云冉冉望西而去，霎時(shí)不見。當(dāng)下禪師度了二人飛升，遂即縱上云端，竟回靈山繳佛旨去了。

此時(shí)，公甫同許氏等一齊跪下，望空禮拜，只有狀元哭倒在地。公甫近前扶起，勸道：“侄兒．你父母白日升天，世間難得，此乃喜事，何必悲懷，可同回去罷?！睜钤粍癫贿^，只得上轎一同回來。狀元到家后，追思不已，令人裝塑父母二人金身，供養(yǎng)堂中，朝夕禮拜，如同生時(shí)。

正是：

　　惟將朝暮瞻仰意，權(quán)作問安視膳時(shí)。狀元在家住了幾時(shí)，因思?xì)J限已迫，未完親事，正在沉思。適值錢塘縣來拜，狀元大喜，迎接進(jìn)內(nèi)。坐定，狀元開言道：“治弟正有一事要仗托老父母?！敝h忙道：“殿元公有何事見委？學(xué)生自當(dāng)領(lǐng)命。”狀元道：“治弟從幼蒙家姑夫不棄，許以表妹締結(jié)朱陳，仰蒙圣恩，賜歸完娶。正慮無人執(zhí)柯，敢求老父母作伐，未知肯否？”知縣道：“原來殿元公有此快舉，學(xué)生敢不效力。”遂即過去見了公甫，道明來意，公甫欣然，選定八月十五日完婚。知縣過來回復(fù)，狀元大喜，留住知縣小酌，飲罷，告辭去了。

到了吉期，官員親友齊來慶賀，金花表禮充室盈庭。狀元烏紗帽，大紅袍，簪花掛紅，身騎駿馬，鼓樂喧天，執(zhí)事儀仗，一路迎來。知縣吉服，也來相陪。這邊，碧蓮金裝玉裹，冠帶繞圍，打扮如天仙一般。公甫、許氏亦穿了冠帶等候。須臾，狀元到門，行禮已畢，迎歸第中交拜天地，次拜父母神位，同入香房。外面排開喜筵，款待縣令與眾親友，大家飲至更深，方各散去不題。這一夜，鸞幃中，一雙少年夫妻，說不盡千般恩愛，萬種風(fēng)流。到了次日，親友又有一番作賀，不必細(xì)表。滿月后，狀元迎請?jiān)栏改高^來，同居新第，受享榮華。

正是：
　　名遂功成諧素愿，闔家完聚受天恩。

過了些時(shí)，狀元因欽限已滿，打點(diǎn)人都復(fù)命，選擇了黃道吉日，收拾起身，將岳父、岳母一并搬請入京。路出蘇州，親到吳家致謝員外的前情，到京面圣過，仍赴翰林院修撰之任。后來直做到詹事府正詹事，遂即榮歸錢塘，優(yōu)游林下。許夫人生了二子，狀元即將次子承繼岳父之后，接續(xù)宗枝。后來，公甫夫妻皆躋高壽，無病善終。狀元同夫人亦并登古稀，無病端坐而逝。后代簪纓綿綿不絕，人皆以為孝義之報(bào)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