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夫論箋校正 遏利〔一〕第三

　　世人之論也，靡不貴廉讓而賤財(cái)利焉，及其行也，多釋廉甘利。之于人〔二〕徒知彼之可以利我也，而不知我之得彼，亦將為利人也〔三〕。知脂蠟之可明鐙也〔四〕，而不知其甚多則冥之。知利之可娛己也，不知其稱而必有也〔五〕。前人以病，后人以競〔六〕，庶民之愚而衰闇之至也〔七〕。予故嘆曰：何不察也？愿鑒于道，勿鑒于水〔八〕。象以齒焚身，蚌以珠剖體〔九〕；匹夫無辜，懷璧其罪〔一０〕。嗚呼問哉〔一一〕！無德而富貴者，固可豫吊也〔一二〕。

　　〔一〕○鐸按：廣雅釋詁：“遏，止也?！贝似撌廊水?dāng)明義利之辨，幷歷舉前代好利而亡，好義而彰者以證之，故以“遏利”名篇?！　　捕澄挠忻撜`。王先生云：‘疑是“多釋廉而甘利”。釋、舍通?！爸凇弊盅?，“人”字屬下句?！?br>
　　〔三〕“利人”疑倒。宣十四年左傳：‘晏桓子曰：“貪必謀人。謀人，人亦謀己。”’

　　〔四〕說文云：“鐙，錠也。”徐鉉曰：“錠中置燭，故謂之鐙。”鐙、燈正俗字。　　〔五〕文有脫誤。疑當(dāng)作“不知其積而必有禍也”。襄廿八年左傳：‘晏子曰：“利過則為敗?！薄咽陚鳎骸套又^桓子曰：“蘊(yùn)利生孽?！薄源艘庖?。

　　〔六〕僖七年左傳云：‘諺有之曰：“心則不競，何憚于??？”’此用其文。楚辭離騷云：“眾皆競進(jìn)而貪婪兮。”○鐸按：說文：“競，逐也?！贝宋漠?dāng)取競逐之訓(xùn)。

　　〔七〕春秋繁露云：“民之皆趨利而不趨義也，固其所闇也。”

　　〔八〕吳語：‘申胥云：“王其盍亦鑒于人，無鑒于水！”’○鐸按：書酒誥：‘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dāng)于民監(jiān)?！薄酚洸虧蓚鳎骸拌b于水者，見面之容；鑒于人者，知吉與兇。”古諺相傳語異?！　　簿拧诚遑ニ哪曜髠髟疲骸跋笥旋X以焚其身，賄也?！被茨献诱f林訓(xùn)云：“蛖、象之病，人之寶也。”高誘注：“蛖，大蛤，中有珠；象牙還以自疾，故人得以為寶?！北窘?jīng)訓(xùn)云：“擿蚌蜃”，高注：‘　　“擿”猶“開”也，開以求珠也。’

　　〔一０〕桓十年左傳。“辜”今作“罪”。

　　〔一一〕“問”疑“闇”?！痂I按：“問”當(dāng)作“聞”。古字“聞”與“問”通，論語公冶長篇：“聞一知十?！薄奥劇北净蜃鳌皢枴?；禮記檀弓上篇：“問喪于夫子乎？”“問”本亦作“聞”：俱見經(jīng)典釋文?！奥勗铡闭撸舳寺勚?，猶欲人勿忘而言“識之哉”耳。此書“令聞”字多作“問”，（本篇及贊學(xué)篇是）寫者因以意改之。若作“闇”，則與上文“愚而衰闇之至”相復(fù)?！　　惨欢场百F者”二字舊空，據(jù)程本補(bǔ)。漢書景十三王傳贊云：“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薄痂I按：古謂“死”為“不幸”，故曰“可豫吊”。

　　且夫利物莫不天之財(cái)也〔一〕。天之制此財(cái)也，猶國君之有府庫也。賦賞奪與，各有眾寡，民豈得強(qiáng)取多哉？故人有無德而富貴，是兇民之竊官位盜府庫者也，終必覺，覺必誅矣。盜人必誅，況乃盜天乎？得無受禍焉〔二〕？鄧通死無簪〔三〕，勝、跪伐其身〔四〕。是故天子不能違天富無功，諸侯不能違帝厚私勸〔五〕。非違帝也，非違天也。帝以天為制，天以民為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六〕。是故無功庸于民而求盈者，未嘗不力顛也〔七〕；有勛德于民而謙損者，未嘗不光榮也〔八〕。自古于今，上以天子，下至庶人〔九〕，蔑有好利而不亡者，好義而不彰者也〔一０〕。

　　〔一〕“莫不”猶言“莫非”。周語：‘芮良夫曰：“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薄　　捕碀h書朱博傳云：“得無不宜？”顏師古注：‘“得無”猶言“無乃”也?！痂I按：忠貴篇：“夫竊人之財(cái)，猶謂之盜，況偷天官以私己乎？以罪犯人，必加誅罰，況乃犯天，得無咎乎？”與此同為左氏舊說。

　　〔三〕見史記佞幸傳。　　〔四〕“跪”當(dāng)作“詭”，公孫詭、羊勝見史記梁孝王世家。王先生云：‘“伐”疑“戕”?！痂I按：公孫詭、羊勝事，亦見漢書文三王傳。廣雅釋詁一：“伐，殺也。”義自可通。

　　〔五〕王先生云：‘“私勸”疑是“私歡”?！痂I按：昭九年左傳注、漢書王莽傳注引“歡”并作“勸”。彼可謂之假借，此則字訛。

　　〔六〕襄卅一年左傳：‘太誓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

　　〔七〕周禮司勛：“國功曰功，民功曰庸?！睍x語：‘穆子曰：“無功庸者不敢居高位?！薄跸壬疲骸傲Α碑?dāng)作“立”。周語：“高位實(shí)疾顛?！薄凹差崱奔础傲㈩崱币?。’繼培按：“力”蓋“?！弊种畨?。管子宙合篇云：“高為其居，危顛莫之救?！被茨献尤碎g訓(xùn)云：“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寵，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受厚祿，三危也?！眳问洗呵飫?wù)大篇云：“嘗試觀于上志，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shí)無不安者，功大故也。俗主之佐，其欲名實(shí)也與三王之佐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shí)無不危者，無功故也?！薄痂I按：立、力俗音訛，王說近是?！　　舶恕稠n詩外傳八：‘孔子曰：“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者，抑事而損者也。持盈之道，抑而損之。”’又云：“德行寬容而守之以恭者榮?！薄　　簿拧场爸痢迸f作“止”，據(jù)程本改。禮記大學(xué)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br>
　　〔一０〕荀子榮辱篇云：“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

　　昔周厲王好專利〔一〕，芮良夫諫而不入，退賦桑柔之詩以諷，〔二〕言是大風(fēng)也，必將有隧〔三〕；是貪民也，必將敗其類。王又不悟，故遂流死于彘〔四〕。虞公屢求以失其國〔五〕，公叔戌崇賄以為罪〔六〕，桓魋不節(jié)飲食以見弒〔七〕。此皆以貨自亡，用財(cái)自滅〔八〕。楚斗子文三為令尹，而有饑色，妻子凍餒，朝不及夕〔九〕；季文子相四君，馬不餼粟，妾不衣帛〔一０〕；子罕歸玉〔一一〕；晏子歸宅〔一二〕。此皆能棄利約身〔一三〕，故無怨于人〔一四〕，世厚天祿〔一五〕，令問不止〔一六〕。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一七〕，白駒〔一八〕、介推〔一九〕遯逃于山谷，顏、原、公析〔二０〕因饉于郊野，守志篤固〔二一〕，秉節(jié)不虧，寵祿不能固，威勢不能移〔二二〕，雖有南面之尊〔二三〕，公侯之位，德義有殆，禮義不班〔二四〕，撓志如芷，負(fù)心若芬〔二五〕，固弗為也。是故雖有四海之主弗能與之方名，列國之君不能與之鈞重〔二六〕；守志于□〔二七〕廬之內(nèi)，而義溢乎九州之外，信立乎千載之上，而名傳乎百世之際〔二八〕。

　　〔一〕見周語。

　　〔二〕毛傳序云：“桑柔，芮伯刺厲王也?！薄　　踩场八怼迸f作“遂”。按：班祿篇作“隧”，與今詩同。○鐸按：初學(xué)記一引詩亦作“遂”。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遂”即“隧”之省借?！?br>
　　〔四〕周語。

　　〔五〕桓十年左傳。

　　〔六〕定十三年左傳。

　　〔七〕哀十四年左傳云：“宋桓魋之寵害于公，公使夫人驟請享焉，而將討之。”“弒”當(dāng)為“討”。王先生云：‘公羊昭廿五年傳：“昭公謂子家駒曰：季氏為無道，僭于公室久矣。吾欲弒之何如？”是上殺下亦可謂之“弒”也?！?br>
　　〔八〕老子云：“多藏必厚亡。”楚語云：“積貨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鐸按：以、用互文。史記貨殖列傳：“以末致財(cái)，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笔瞧淅??！　　簿拧场白游摹迸f作“文子”。楚語云：“斗子文三舍令尹，無一日之積?！背撸骸阶尤A曰：“令尹子文，朝不謀夕?！薄?br>
　　〔一０〕成十六年左傳云：“季孫于魯，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馬不食粟。”杜注：“二君，宣、成。”襄五年“季孫行父卒”，傳云：“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無私積?！笔柙疲骸靶懈敢晕牧暌娊?jīng)，則為卿久矣。宣八年仲遂卒后，始文子得政，故至今為相三君也。”此云“四君”，蓋幷文公數(shù)之?！痂I按：此疑本作“三君”。古三、四字皆積畫，故多相亂。昭三年左傳：“陳氏三量?！标套哟呵飭栂缕?，外篇誤作“四量”，是其例。

　　〔一一〕襄十五年左傳。

　　〔一二〕昭三年左傳。按：“宅”與夕、帛韻?！痂I按：此三字在鐸部，與德部之“色”亦可合韻。班固竇將軍北征頌落（鐸部）、服（德部）協(xié)，是其例。

　　〔一三〕老子云：“絕巧棄利?！眳钦Z云：“身自約也?！睗h書王莽傳云：“克身自約。”論語云：“克己復(fù)禮為仁”，馬融注：“克己，約身也?！被寿┦柙疲骸把阅茏约s儉己身?！?br>
　　〔一四〕禮記中庸云：“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编嵶ⅲ骸盁o怨，人無怨之者也。”論語云：“放于利而行，多怨?！?br>
　　〔一五〕論語云：“天祿永終?！?br>
　　〔一六〕“止”疑“亡”?！痂I按：周語中：“令聞不忘。”韋注：“言德及后代也。”問、聞，亡、忘并古字通用?；蛟唬杭丛姟傲盥劜灰选薄！　　惨黄摺痴撜Z。

　　〔一八〕詩小雅。

　　〔一九〕僖廿四年左傳。

　　〔二０〕顏回、原憲、公析哀也。史記游俠傳云：“季次、原憲，讀書懷獨(dú)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dāng)世，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奔敬?，哀字也。

　　〔二一〕爾雅釋詁云：“篤，固也?！薄痂I按：“篤固”見交際篇?！　　捕趁献釉疲骸案毁F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薄肮獭币伞盎亍敝`，“回”猶“移”也，昭卅一年左傳云：“不為利回。”逸周書官人解云：“深導(dǎo)以利，而心不移?！被蛟疲骸肮獭弊x為“蠱文夫人”之“蠱”，惑也。○鐸按：作“回”是也?！盎亍弊稚w涉上“固”字而誤。

　　〔二三〕易說卦傳云：“圣人南面而聽天下?！?br>
　　〔二四〕“班”與“辨”通。孟子云：“萬鐘則不辨禮義而受之?！?br>
　　〔二五〕“負(fù)”當(dāng)是“熏”。易艮九三：“厲熏心”，馬融注：“熏灼其心?！睗h書路溫舒?zhèn)髟疲骸疤撁姥??！卑础把闭f文作●”?！?、負(fù)字形相近。○鐸按：“負(fù)心”與“撓志”相對。撓，曲也。負(fù)，背也。兩句即“撓如芷之志，負(fù)若芬之心”，倒之以使“殆”與“芷”、“班”與“芬”協(xié)韻耳。篆書“熏”字與“負(fù)”形遠(yuǎn)，汪說失之。

　　〔二六〕荀子儒效篇云：“彼大儒者，雖隱于窮閻漏室，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倍Y記投壺鄭注：‘“鈞”猶“等”也。’　　〔二七〕空格程本作“一”?！痂I按：程本是也，當(dāng)據(jù)補(bǔ)。

　　〔二八〕孟子云：“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薄　」示釉弧惨弧常贺?cái)賄不多，衣食不贍，聲色不妙，威勢不行，非君子之憂也。行善不多，申道不明，節(jié)志不立，德義不彰，君子恥焉。是以賢人智士之于子孫也〔二〕，厲之以志，弗厲以詐〔三〕；勸之以正，弗勸以詐；示之以儉，弗示以奢〔四〕；貽之以言，弗貽以財(cái)〔五〕。是故董仲舒終身不問家事，而疏廣不遺賜金〔六〕。子孫若賢，不待多富，若其不賢，則多以征怨〔七〕。故曰：無德而賄豐，禍之胎也。

　　〔一〕“君”字疑誤。

　　〔二〕呂氏春秋察微篇云：“智士賢者?！?br>
　　〔三〕“詐”字與下復(fù)，何本作“辭”。按三略云：“厲之以辭?！薄痂I按：下文“詐”字，士禮居舊藏明刊本作“邪”，則與此不相復(fù)?！稗o”即“言”也。如何本，則與下文“貽之以言”乖剌矣。

　　〔四〕禮記檀弓：‘曾子曰：“國奢則示之以儉?！薄?br>
　　〔五〕說苑雜言篇：‘晏子曰：“吾聞君子贈人以財(cái)，不若以言?！薄?br>
　　〔六〕并見漢書?！?br>”漢書作“疏”。廣韻九魚“疏”字注云：‘疏姓，漢有太子太傅東海疏廣，俗作“
”?！磿x書束皙傳云：‘漢太子太傅
廣之后也。王莽末，廣曾孫孟達(dá)避難，自東海徙居沙鹿山南，因去“
”之“足”，遂改姓焉?！菨h時(shí)已以“
”為“疏”矣。

　　〔七〕漢書疏廣傳云：“賢而多財(cái)，則損其志；愚而多財(cái)，則益其過。且夫富者，眾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孫，不欲益其過而生怨?！闭沿Χ曜髠髟疲骸盁o征怨于百姓”，杜注：“征，召也?！?br>
　　昔曹羈有言：“守天之聚，必施其德義。德義弗施，聚必有闕?！惨弧场苯瘛酢捕臣屹c而貸乏〔三〕，遺賑貧窮，恤矜疾苦〔四〕，則必不□〔五〕居富矣〔六〕。易曰：“天道虧盈以沖謙〔七〕?！惫室匀柿x□于彼者，天賞之于此〔八〕；以邪取于前者，衰之于后。是以持盈之道，挹而損之〔九〕，則亦〔一０〕可以免于亢龍之悔、乾坤之愆矣〔一一〕。

　　〔一〕晉語：‘僖負(fù)羈言于曹伯曰：“守天之聚，將施于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闕。”’韋昭注：“宜，義也。”

　　〔二〕空格程本作“或”。

　　〔三〕爾雅釋言云：“賑，富也?！?br>
　　〔四〕周禮大司徒：“以保息六安萬民，三曰振窮，四曰恤貧，五曰寬疾?！编嵶ⅲ骸罢窀F，●捄天民之窮者也，”昭十四年左傳云：“分貧振窮，長孤幼，養(yǎng)老疾?！倍抛ⅲ骸罢?，救也?！薄罢瘛甭曊`為“賑”。漢書文帝紀(jì)元年詔曰：“其議所以振貸之。”顏師古注：‘振，起也。諸“振救”、“振贍”，其義皆同。今流俗作字從“貝”者，非也?！?br>
　　〔五〕空格程本作“久”。

　　〔六〕句有誤字。說苑雜言篇：‘孔子曰：“夫富而能富人者，欲貧而不可得也?！薄f叢篇云：“賑窮救急，何患無有？”○鐸按：“不”疑當(dāng)作“可”?！氨乜删镁痈弧?，即“欲貧而不可得”之意?！　　财摺持t彖詞。“以沖”王弼本作“而益”。

　　〔八〕空格程本作“費(fèi)”，“以仁義”舊作“仁以義”。按墨子天志中云：“此仁也，義也，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者也。”此文本之。襄廿八年左傳：‘叔孫穆子曰：“善人富謂之賞?！薄?br>
　　〔九〕見上?！稗凇迸c“抑”同?！痂I按：文選為幽州牧與彭寵書注引蒼頡篇：“挹，損也?！毖該p之又損也。

　　〔一０〕“亦”舊作“不”?！　　惨灰弧骋赘缮暇牛骸翱糊堄谢?。”象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薄肮示釉弧敝链?，舊錯入務(wù)本篇，今移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