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齋夜話 卷五

　　賭梅詩輸罰松聲詩

　　王文公居鐘山，嘗與薛處士棋，賭梅詩，輸一首，曰：「華發(fā)尋香始見梅，一枝臨路雪培堆。鳳城南階它年憶，杳杳難隨驛使來。」又嘗與俞秀老至報(bào)寧，公方假寐，秀老私跨公驢，入法云謁寶覺禪師，公知之。有頃，秀老至，公佯睡，睡起，遣秀老下階曰：「為僧子乃敢盜跨吾驢?！剐憷线殿^，愿有以自贖其罪，寺僧亦為解勸。公徐曰：「罰松聲詩一首。」秀老立就，其詞極佳，山中之人忘之，予為補(bǔ)之曰：「萬壑搖蒼煙，百灘渡流水。下有跨驢人，蕭蕭吹醉耳?！?br>
　　東坡藏記點(diǎn)定一兩字

　　舒王在鐘山，有客自黃州來。公曰：「東坡近日有何妙語？」客曰：「東坡宿于臨臯亭，醉夢(mèng)而起，作《成都圣像藏記》千有余言，點(diǎn)定才一兩字。有寫本，適留船中。」公遣人取而至。時(shí)月出于東南，林影在地，公展讀于風(fēng)檐，喜見眉須，曰：「子瞻，人中龍也，然有一字未穩(wěn)?！箍驮唬骸冈嘎勚！构唬骸浮喝談偃肇?fù)』，不若曰『如人善博，日勝日貧』耳?！箹|坡聞之，拊手大笑，亦以公為知言。

　　荊公梅詩

　　荊公嘗訪一高士，不遇，題其壁曰：「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特地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詩置動(dòng)靜意

　　荊公曰：「前輩詩云『風(fēng)定花猶落』，靜中見動(dòng)意?！壶B鳴山更幽』，動(dòng)中見靜意。」山谷曰：「此老論詩，不失解經(jīng)旨趣，亦何怪耶?！固圃娪性弧负Ｈ丈鷼堃?，江春入暮年」者，置早意于殘晚中。有曰「驚蟬移別柳，斗雀墮閑庭」者，置靜意于喧動(dòng)中。東坡作《眉子研》詩，其略曰：「君不見長(zhǎng)安畫手開十眉，橫云卻月爭(zhēng)新奇。游人指點(diǎn)小顰處，中有漁陽胡馬嘶?！褂么宋⒁庖病?br>
　　舒王山谷賦詩

　　舒王宿金山寺賦詩，一夕而成長(zhǎng)句，妙絕。如曰：「天多剩得月，月落聞津鼓。」又曰「乃知像教力，但渡無所苦」之類，如生成。山谷在星渚，賦道士快軒詩，點(diǎn)筆立成，其略曰：「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及一杯水，愿得青天化為一張紙?！瓜胍娖涓唔崳瑲饽υ葡?，獨(dú)立萬象之表，筆端三昧，游戲自在。

　　王荊公詩用事

　　舒王晚年詩曰：「紅梨無葉庇華身，黃菊分香委路塵。歲晚蒼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又曰：「木落岡巒因自獻(xiàn)，水歸洲渚得橫陳?！股焦戎^予曰：「自獻(xiàn)橫陳事，見相如賦，荊公不應(yīng)完用耳。」予曰：「《首楞嚴(yán)經(jīng)》亦曰：『于橫陳時(shí)，味同嚼蠟?！弧埂　∏G公東坡警句

　　唐詩有曰：「長(zhǎng)因送客處，憶得別家時(shí)。」又曰：「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而荊公用其意，作古今不經(jīng)人道語。荊公詩曰：「木末北山煙冉冉，草根南澗水泠泠。繰成白云桑重綠，割盡黃云稻正青?！箹|坡曰：「桑疇雨過羅紈膩，麥隴風(fēng)來餅餌香。」如《華嚴(yán)經(jīng)》舉因知果，譬如蓮花，方其吐華，而果具蘂中。　　荊公東坡句中眼

　　造語之工，至于荊公、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荊公曰：「江月轉(zhuǎn)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又曰：「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東坡《海棠》詩曰：「祇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褂衷唬骸肝覕y此石歸，袖中有東海?！股焦仍唬骸复私灾^之句中眼，學(xué)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br>
　　舒王編四家詩

　　舒王以李太白、杜少陵、韓退之、歐陽永叔詩，編為《四家詩集》，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世莫曉其意。舒王嘗曰：「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shí)汙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歐公，今代詩人未有出其右者，但恨其不修《三國志》而修《五代史》耳。」如歐公詩曰「行人仰頭飛鳥驚」之句，亦有佳趣，第人不解耳。

　　范文正公蚊詩

　　范仲淹少時(shí)，求為秦州西溪監(jiān)鹽，其志欲吞西夏，知用兵利病耳。而廨舍多蚊蚋，文正戲題其壁曰：「飽去櫻桃重，饑來柳絮輕。但知離此去，不要問前程?！闺m戲笑之語，亦愷悌渾厚之氣逼人，況其大者乎。

　　柳詩有奇趣

　　柳子厚詩曰：「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然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上欸下乃}音奧藹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箹|坡云：「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箋上欸下乃}藹，三老相呼聲也。

　　東坡屬對(duì)

　　予游儋耳，及見黎氏為予言，東坡無日不相從乞園蔬。出其臨別北渡時(shí)詩：「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平生生死夢(mèng)，三者無劣優(yōu)。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蛊淠┰疲骸感箩j佳甚，求一具，臨行寫此詩，以折菜錢?！褂值峭Ｍ?，柱間有擘窠大字曰：「貪看白鳥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暮潮。」又謁姜唐佐，唐佐不在，見其母。母迎笑，食予檳榔。予問母：「識(shí)蘇公否？」母曰：「識(shí)之，然無奈其好吟詩。公嘗杖而至，指西木橙，自坐其上。問曰：『秀才何往哉？』言入村落未還。有包燈心紙，公以手拭開，書滿紙，祝曰：『秀才歸，當(dāng)示之?！唤裆性凇！褂杷髯x之，醉墨欹傾，曰：「張睢陽生猶罵賊，嚼齒空齦；顏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br>
　　林和靖送遵式詩

　　王冀公鎮(zhèn)金陵，以書致錢塘講師遵式，遵式以病辭。及愈，將謁公，乃過孤山和靖先生林逋，逋以詩送之曰：「虎牙熊軾隱鈴齋，棠樹陰陰長(zhǎng)碧苔。丞相望崇賓謁少，清談應(yīng)喜道人來?！?br>
　　丁晉和蘇文公詩兩聯(lián)

　　韓子蒼曰：「丁晉公海外詩曰：『草解忘憂憂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世以為工。及讀東坡詩曰：『花非識(shí)面嘗含笑，鳥不知名時(shí)自呼?！槐阌X才力相去如天淵?！?br>
　　上元詩　　予嘗自并州還江南，過都下，上元，逢符寶郎蔡子，因約相見相國寺。未至，有道人求詩，且曰：「覺范嘗有寒巖寺詩懷京師，曰：『上元獨(dú)宿寒巖寺，臥看青燈映薄紗。夜久雪猿啼岳頂，夢(mèng)回山月上梅花。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卻憶少年行樂處，軟風(fēng)香霧噴東華。』今當(dāng)為作京師上元懷山中也。」予戲?yàn)橹唬骸副庇螤€熳看并山，重到皇州及上元。燈火樓臺(tái)思往事，管弦音律試新翻。期人未至情如海，穿市皈來月滿軒。卻憶寒巖曾獨(dú)宿，雪窗殘夜一聲猿。」

　　東坡滑稽又言無有無對(duì)　　有村校書，年已七十，方買妾饌客。東坡杖藜相過，村校喜，延坐其東，起為壽，且乞詩。東坡問：「所買妾年幾何？」曰：「三十?！鼓藨?yàn)樵姡渎栽唬骸甘陶叻疆?dāng)而立歲，先生已是古稀年。」此老滑稽于文章如此。又曰：「世間事無有無對(duì)，第人思之不至也。如曰：『我見魏徵嘗嫵媚?！粍t對(duì)曰：『人言盧杞是奸邪?！弧褂衷唬骸笩o物不可比類，如蠟花似石榴花，紙花似罌粟花，通草花似梨花，羅絹花似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