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四 金竹寺

　　余髫齡即聞?chuàng)P州地下有金竹寺，不得其源。前歲，晤屯田司馬楊慧生姻丈，偶話及，云：　　明季某甲子，有皖人蕭靈威，少年任俠，追蹤魯仲連郭解之為人，屢屢睚眥興怨，后遭仇家，幾斃毒手；逋之他縣，匿跡韜聲者二載。偶步月，聞茅屋中有哭聲，探詢之，有里豪魏姓名虎者，強(qiáng)娶孀母女，憤不從，欲自戕者屢矣。其孀母朝夕邏守，然虎已諏吉，行將來攫取，故對(duì)泣耳。蕭聞之，歸旅店，袖刃出，訪虎居確，躍登其垣，垣盡登屋，脫履步鴛瓦，行無聲。視燈光多處，睨虎坐繡閣中，擁艷姬，陪狎客，昵飲甚豪。聞狎客笑曰：“東鄰女假惺惺，尚啼哭。明日銷金帳中，一嘗異味，恐麾之不肯去矣！”虎曰：“倘倔強(qiáng)，當(dāng)投諸冰窖，寒凍殺！”客曰：“虎郎惜玉，情甚旖旎，豈故作險(xiǎn)語，破鬼膽耶？”曰：“嘻！”蕭審之確，即躍之地，揮刃奔虎，遽斬之。姬驚暈若斃，客張皇，蕭又?jǐn)刂?。仆僮聞聲來，又?jǐn)囟?，而逃其一。視案有酒，立飲三大白，指濺血書壁曰：“殺人者蕭靈威也！”書已，仍躍登屋，荒竄四顧，不知所之。忽昏黑中，有白衣人執(zhí)蓮花燈前引，隨之行如飛。比明，視所抵已五百里。欲尋白衣人，不可得；唯燈棄荒草中，孤焰搖搖若將滅者。趨視之，非燈，竟朱提一錠，量之約四十兩，俯拾，即以為資斧?！　∪仗幝灭^，漸聞風(fēng)聲促，恐為捕者蹤跡得，急易裝更姓名過江。聞?wù)闶√祗蒙狡兴_最靈顯，虔往焚香求懺悔。至則士女如云，比丘如蟻，然皆裝模作樣，無一真善知識(shí)。焚香畢，即小住山寺，發(fā)愿改悔，默求庇佑。學(xué)優(yōu)婆諷誦，至虔至誠。偶游山嶺破寂，視石洞中，有老瞿曇趺坐，目若瞑。見蕭來，遽喝曰：“富豪強(qiáng)娶，何預(yù)汝事？”蕭驀聽，如冰沃頂，恐泄其事，心意欲擊斃矍曇以滅口。僧大喝曰：“咄！白衣持燈接引汝，尚為仇耶？”蕭駭且感，遽伏地，曰：“弟子知罪，大菩薩法力宏深，定能始終解我厄。”曰：“此處非容身地，盍為我寄書揚(yáng)州金竹寺與鐵方丈，彼處潛身三日，難即已?！币蛐涑鲆缓?，封其固，曰：“速去，勿回頭！”蕭崩角數(shù)百，持函即行。

　　十日過江，抵揚(yáng)州，遍詢無金竹寺，心甚憂慮。不敢居城中，潛寓鄉(xiāng)村。夜夕步月東關(guān)浮橋上，忽一僧打包來，僧雛攜燈前引，燈上大書曰：“金竹禪院?！甭阅?，神燈飄忽已東去，急趨而尾四五里，始追及，已在山谷中。僧問曰：“男子何所見聞而逐我？”蕭喘息道天竺遇老瞿曇事，并示以函。僧曰：“我當(dāng)誰，原是白衣豁棘尊者。居士既遠(yuǎn)作寄書郵，盍隨我歸去來?！表汈н_(dá)一大叢林，月色昏黃中，視鐘樓經(jīng)閣，瑰偉嵯峨。司夜行者，已行梆唱佛歌，聲凄心肺。打包僧入白方丈，蕭拱候叢竹旁，風(fēng)篁煙筱，文秀。僧出，白方丈已禪定，留書案頭，止客就寮房宿，明當(dāng)晤敘耳。引蕭之一斗室，雅潔無此。旋出夜膳，亦極精良。明日，并不聞傳喚。往來緇侶，古貌古心，老稚妍媸，其類各別，然較之天竺皈依之大眾，則似覺不同。

　　住三日，是夜忽聞鐘魚梵唄聲，若開大道場(chǎng)。潛披衣趿履，擬往瞻視。及至正殿，則其聲頓寂，唯見滿堂無佛像，滿地鋪毹氍，燈燭輝煌，男女裸體橫陳，綢繆交媾，妍與妍偶，媸與媸偶，老與老偶，稚與稚偶。大駭。略轉(zhuǎn)瞬，則又妍媸老稚互更，互為之偶，或鸞顛，或鳳倒，或背成峰，或側(cè)成嶺，其態(tài)既濃，其聲更昵。蕭閱之，始駭繼怒，不禁大呼曰：“如此昏昏，成何世界！”忽聞背后一人大喝曰：“咄！六合之中，六合之外，六合所成，男歡女愛。俗子無知，大聲驚怪。”蕭視其人，紫衣科頭，面如滿月，打包僧侍側(cè)，呼曰：“此鐵方丈也，蕭居士其稽首?！笔捫碾m怒，而體不克自主，玉山遽頹，和南伏地。方丈挽起，攜入所居，略略問瞿曇蹤跡，謂蕭曰：“頃之所見，乃佛家之幻景耳。智者見之，大徹大悟；愚者見之，可興可起。無足驚詫?！笔挷桓已?。旋諭打包僧曰：“盍攜去重瞻水晶域，當(dāng)發(fā)菩提心?！笔掁o出，見殿上燈火全無，人物亦杳，唯三世佛像，龕燈明滅而已?！　『雎犽u唱，傳語送客。打包僧手采竹葉一叢與之，曰：“以此聊為居士壯行色?！笔掝I(lǐng)而藏于袖。送出門外，則迥非舊途，躑躅奔馳，明始辨路徑，則已在甘泉山下?；仡櫺渲?，竹葉已墜去其半，視所存者，金竹葉也。再入城詢之，瞬已三年，而寺中僅三日耳。遂出竹葉貨之，小負(fù)販，大獲，設(shè)骨董肆，家漸裕。

　　一日，晤一女丐，攜女行于途，見蕭伏叩，曰：“恩公尚在耶？”蕭審視，為當(dāng)日難中人，急攜回密室詳詢。云：“魏歿后，其子告官，捕得兇手如公狀，斬之，其首落地而尸不見。妾義而盜首葬，甫破土，其首忽成荷花燈。官聞其事，亦不深詰。妾恐株累，挈女逃，丐于此者已三年?！笔捀鼮槭鲇錾拢ジ性?。遂以其女為室，事外母如母。旋投行伍，得功勛，仍以所易賈姓登剡章，官崇明守備。夫婦事佛甚虔，蕭每怒，夫人低呼曰：“金竹寺，”輒斂怒為笑，見人溫婉如處女。后外母死，盛補(bǔ)葬奠，送之殯宮，策馬呵道歸。忽于人叢中睹魏家仆，急攜夫人不知所之?！　“脙z氏曰：路見不平，拔刀相救，佛菩薩賞其義俠，故遠(yuǎn)導(dǎo)幻境以生之，且詭托秘戲以悟之。蓋鏡中之鏡，瞳中之瞳，豈真地下有逋逃之?dāng)?shù)，世外有曲躬之樹哉？至滿堂須陀洹，齊化鴛鴦偶，是耶，非耶？幸勿當(dāng)作火宅梵嫂一例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