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四 石郎蓑笠墓

　　崇明瀕海處，煙波浩渺，仙靈往來。有大石郎者，幼孤，年十六，無恒產(chǎn)，為人家牧牛。青笠戴月，綠蓑織煙，時以短笛自娛，意亦閑適。顧嬉且勇，與群牧斗，無能勝者。然遇介屬隨潮以至，則掃而投之，不忍戕其生。所主之田公翁某，頗賞其仁厚。

　　日卓午，與群牧倘徉于綠樹間，或捉迷藏，或賭樗蒲；郎獨(dú)抽尺八，坐避潮墩，吹無腔之韻，偷關(guān)山楊柳，指村舍桃花，自以為樂。少頃，潮怒涌，天地皆青，大蚌隨一線來，泳游不去，宛為笛韻所羈。潮頓落，即膠滯沙際，屢翕辟，露光芒。群牧知中有夜光珠，議劈而取之。郎思害神物不利，詭云“海物通靈，刀斧莫斫，盍渥以沸湯則自開。”眾善其言，競起拾薪汲水，尋田家假灶突。郎待其去遠(yuǎn)，潛起推蚌行就海，祝曰：“蒼茫貝闋，不少汗漫之游，幸勿再登陸，為若輩覬覦?！卑龅盟鲟鲅?，洋洋焉，忽挾巨浪如山，俯仰作稽首狀；海風(fēng)忽狂，颯然遂逝。迨群牧以湯至，郎正假寐，物已子虛，叱起問何往，故佯驚作懊喪語曰：“神物化去矣，奈何？”眾恍然，知為所賺，唾其面，亦不較。

　　明年夏，時有青色牛，傷海邊稻田，貌頗似郎之所牧。問之，不服，白眼爭。遂告其所主，誚讓之。郎嘿不辯，惟思所牧從未輕縱逸，何得蹊人田？會復(fù)有來告者，郎忿極，暮往其處，隱身以伺?！　∫钊绽杳?，果一牛自海岸出，毛色極純，與己牧卻仿佛，惟頂生一角稍異。既而游戲溝塍，大肆蹂躪。郎暴起，將擒之，以塞人口。牛驚覺，反身遁入海。郎忘其為洪濤巨浪，尾而逐，視兩旁之水皆壁立，牛所過成一白平坦道。里許，抵一處，峨峨府第，金碧輝煌。牛躍入，郎亦入。聽管弦哀怨，內(nèi)正開筵，執(zhí)事者皇皇奔走，無暇他窺。廡下有隙地，乃掩身，窮異觀。視座上一客類王者，佩陸離之劍，頷下飄白須。一客類大夫，古衣冠，沉靜緘默，似抱煩憂。一客類儒士，然星冠羽衣，英致灑然，亦極尊貴。一美人類天女，明翠羽，貌雖艷，而凜凜若冰霜。主位殷殷勸爵者，則一少年郎，被服都麗。階下歌吳聚，舞楚舞，輕能在掌，高可遏云?？驮兒喂?jié)奏，對以水殿拋球，新續(xù)第二曲也。白須人亦扣劍作歌曰：“鞭平王兮，吾非不臣；云黯黯兮，奇冤莫伸。吳市吹，蕭欲裂，潮怒不可折，心死不可說?！惫乓鹿谠唬骸跋鄧杏杏嗯眨俊币鄶€眉蹙額而作歌曰：“天之險，不可升，地險山川與丘陵；人心之險更叵測，朝為變兮夕為更。珠宮在水兮何其晶瑩，坦蕩蕩兮日月自明。龍伯召我兮，佩菊與之蘭襟。吊汨羅之萬丈兮，臣心同清?！比迨啃υ唬骸按蠓蜃冃侣暎瑓s騷韻，然亦哀而艷矣。某請和以巴里歌”。歌曰：“當(dāng)年臣本寄書郵，誰幸三生結(jié)并頭。憐煞秀才康了輩，水天漂泊幾沙鷗?！比浩鹱靡跃搛≡唬骸岸赐テG福，誠可羨也，然尚有袍澤之情乎？”言已，視美人無一言。咸詢：“貞姑，可否按律呂，賜新聲？”對曰：“請以珊管瑤箋，書二十八字，命樂工歌之，何如？”眾曰：“善?！表汈停A下人歌之曰：“蓬萊清淺幾成塵，門外野風(fēng)愁煞人。三十六湖涼月里，珠光長照女兒身?！?br>
　　郎聆之，情不自禁，矢口大呼，曰：“美哉！凜凜之風(fēng)，何其婉而厲也！”咸愕眙詫：“俗子何得犯宮禁？”少年郎呼縛付鱉丞懲治，武士出索，反接其手，將行，呼曰：“縛太急！”既而大笑曰：“不圖石大郎死于此處，大奇！”少年瞠視良久曰：“君海牧牛之石大郎耶？”曰：“然?！痹唬骸叭粍t我恩人也，何得作階下囚！”叱解其縛，親自降階，執(zhí)禮甚恭，曰：“仆非君，早為兒童戕矣。此龍宮也，某王世子也。前化蚌出游，聽君雅韻，險遭不測者，即某是也。盛德隆情，久未能報。頃能不速，頗愜素心。”即引之登堂，遍與諸客揖，曰：“此伍相也，此屈大夫也，此洞庭柳真君也，此露筋真妃也?！崩擅Ｈ徊槐嬖坪?。伍相云：“是子本天上水星之精，好與農(nóng)丈人斗，得牽牛救解，旋以劾墮劫，歸元之期非遙，世子尚宜調(diào)護(hù)?！笨徒愿鎰e，郎亦興辭，世子阻之曰：“君宜少安?！彼涂突?，重與入座，問君何能來，以實(shí)告，曰：“能來不能去矣。適君所逐者，分水犀也，子非犀，則出門一步即死?！崩删郊?，幾墜淚，曰：“容請命于家君，或有法?！卞崛ァ?br>
　　俄頃，持一大珠如龍眼者：“此辟水珠也。家君感子救某故，持贈。有此，入水可無濡首之虞。幸勿示人，恐有焚身之禍。子行矣，珍重此身，報德正未艾也?！币笄谒椭鲩T外，果無投足地。試揮珠對水，奔騰浩瀚中，忽露一通衢，且平直，猶如犀之在前，瞬登彼岸。群牧咸驚?！　∪淮罄山K不自慎，恒握珠走狂瀾，既欲炫田以嚇愚氓，不禁駕馮夷而驅(qū)海若。一日，抱一古鐸出，上刻篆詞曰：“大禹驅(qū)山之鈴。”又一古玉，上刊奇字云：“秦皇塞海之寶?！彼玷b魑魅之銅，斫蛟鼉之劍，珊瑚樹真有高六七尺者。人謂售之碧眼賈，富可跨石崇。郎啞然笑曰：“吾不能為龍宮之賊?！背擞^者不意，悉舉而投之，人皆惡其癡。嘗有巨黿出海翹首，目閃，即隨之下。少刻醉飽出。人詢何往，曰：“世子懸弧之辰，遣介士招飲耳?！北娭\攫其寶。偶吹笛，倦而眠，六七輩驀集搜腰纏。大郎驚醒，懼失信于世子，因珠入口，奮與眾斗。眾雖辟易，而珠亦滑入喉際，吞吐兩難，遂鯁而死。鄉(xiāng)人憐之，殮以桐棺，海畔。是夕風(fēng)雷震震，翌已成一巨墳。明年海漲，復(fù)于墳下?lián)硪簧硩彛渤恹u之地多坍塌，大郎墳獨(dú)無恙。而潮亦至此止。

　　死后且時著靈異，鄉(xiāng)民即墳為祠。百里外瀏河，素多?；?，居民避波臣者紛然。時夢一神人，鹵薄赫赫，冠冕峨峨，自云：“我石大郎也，憫此處沒于海，急遷棺，或可免厄?！蓖斩鴫粽甙偃耍腆@異，詢崇明，果有大郎墳。請于土人，不可；欲盜其骨，更不可。禱者宿神座下，夜聞天樂大作，大郎車騎而至，呼其人而告之曰：“我有一蓑一笠，尚懸所主田翁家，迎而葬之，亦可免沖突?！币钇?，往懇某翁，視東壁后有小舍，數(shù)堆破敗物，撥灰塵尋之，果得風(fēng)雨具，為大郎舊制。遂鼓樂迎歸葬?？冢绻琶贾鹿谀?，且筑如崇明之廟。工甫竣，水至，即遽退。兩處春秋賽會，士女如蟻，香火如云，均稱福蔭。每至月白風(fēng)清，居民猶仿佛大郎笛聲與海潮相嗚咽也。

　　懊儂氏曰：犀牛逃遁，即聳身蹈海擒之，是何等氣焰！海藏寶物，取而炫人，旋復(fù)棄之，是何等廉介！辟水珠至死不肯輕擲，是何等信實(shí)！豪哉，石大郎！何待捍潮御患，兼及瀏河，始為之神耶？噫！冠裳中且不可多得，況牧豎乎？詩云：“牧人乃夢?！蔽嶂洳粸轸~而為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