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古籍
  • 賽花鈴 第十五回 上冤表千里召孤臣

    作者: 《賽花鈴》吳興白云道人
    詩曰:  金蘭舊誼并雷陳,路浦珠還俠氣伸。
      一叩九重開雨露,歸來十里屬陽春。

    卻說紅生與莊偉人兩個一同具本,劾奏昝元文。隨蒙旨下,著拿元文勘罪,押赴雷州安置訖,便將沈西苓赦還復職。當下紅生曉得西苓將至,急忙出關迎接。兩人相見,悲喜交集。沈西苓道:“弟自蒙恩譴,祇道此生終于異域,永與故人無相會之日矣。誰料賜環(huán)恩詔,即得還都。今日此晤,得非出自夢中耶?”紅生再三安慰道:“皆因小弟,致遭奸賊中害。自從別后,弟每回腸日九,天幸偶爾春闈奏捷,又遭昝賊假公濟私,將弟舉薦剿蕩湖寇。幸獲掃平復命,得報大仇。今日與兄相會,誠出自圣天子雨露隆渥,并吾兄忠誠格天之所致也。”沈西苓道:“還籍仁兄雪冤,得返故土。自今以后之日,俱君之所賜也?!毖杂櫍謱e后閱歷之事細細的敘了一遍。隨即引去見莊偉人。莊偉人欣然置酒款待,三人盡歡而飲。將至半夜,沈西苓向著紅生道:“小弟離家數載,白云在望,血淚幾枯。今雖幸得還京,已無功名之念,明日即欲上表乞養(yǎng),未審臺意何如?”紅生道:“小弟婚姻尚未成就,鄙意正欲陳詞完娶。兄既宦情厭冷,弟亦作速出都矣。”二人商議已定,遂各寫疏辭歸。表凡三上乃許。會莊偉人出鎮(zhèn)揚州,便一齊離京起程。城中部屬,科道各官,無不備酒餞送,饋銀作贐。路旁觀者如堵,各各贊羨。

    三人離京之后,一路談笑飲宴,極其歡洽。不一日,早已來到揚州關上,同送莊偉人上任,就泊船在總府衙門前。紅生想著揚州名妓最多,思欲前去一訪。便改換衣服,瞞著莊、沈二人,止帶兩個仆從,祇說去望朋友,悄悄的竟自踱到院中來。誰想妓女雖多,都是尋常顏色,并無所謂傾國傾城、舉世無雙者。又聞說城外略有幾個好些的,便慢慢的迤邐踱出城來。行了數里,到處訪問??纯刺焐?,回城不及,紅生心下著忙。又遠遠的行了幾里,不覺紅日西沉,素蟾東出。紅生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正思無處投宿,忽遠遠望見樹林中有燈光照出。遂趨步從之,卻是三間茅舍,四下甚是僻靜。紅生叩門許久,祇聽得里邊有人腳步響,乃是一個年少婦人啟門而出。紅生便即挨身進內,告求借宿。抬眼仔細一看,恰有幾分面善。那婦人亦定睛細視,道:“相公莫非姓紅么?”紅生失驚道:“我是遠方來的,娘子為何認得?”婦人道:“原來隔別數年,相公已不認得了。妾即是方家的凌霄,何幸相公得到這里相遇?!奔t生大驚道:“怪道有些面熟,原來就是凌霄姐。你為何卻在這里?”凌霄潸然泣下,道:“相公請坐,妾的苦楚,一言難盡。自從相公去后,方蘭那廝,竟把小姐許了何半虛。后來何家迎娶,剛到半路,竟被強人把小姐擄去。那方蘭惟恐老安人見責,把妾身當日拐了就走。經今數載,不知小姐怎么樣了?妾又住在這里落難?!闭f罷,放聲大哭。紅生道:“你如今既從了方蘭,哭也無益了。祇是他在此處作何勾當?”凌霄道:“據他說在城中生理,妾亦何從查考。祇為不肯從他,終日在此逼迫。妾身也是難過日子的了?!奔t生道:“如今卻在何處?”凌霄道:“往常間進城,或一日一歸,或間日一歸。今已去了數日,說準在明日回來。”紅生道:“方蘭既要你成親,也不差遲,你何故不肯?”凌霄道:“這樣不長進的殺才,并沒有一點良心,料他是個沒結果的,我怎肯從他。”紅生道:“既如此,你且不要煩惱。祇你家的小姐,不知經過了多少患難,如今早已到在家里了。今有個沈相公,當日在你家讀書的,已中了進士,現(xiàn)做大官。今泊在萱府前那只座船就是。不如我替你寫張狀紙,告到他手里,就求他帶回,卻不是好。”凌霄道:“這等多謝相公,若得還鄉(xiāng),銜恩不朽了。”隨急忙忙尋出一張舊紙,教紅生寫狀。一邊自去整備夜飯與生充饑。就在幾旁坐下,滿滿斟酒,以目斜送,甚是殷勤。紅生旅邸凄涼,正在久曠之際,又是舊交,未免情動。那凌霄雖無十分容貌,然眉目秀麗,亦自可人。兼值燈火之下,越覺豐龐娟媚。紅生又多飲了幾杯,乘著酒興,以言挑之道:“姐姐前日在方家辛苦,今得閑養(yǎng),面龐更覺標致了好些。”凌霄微笑道:“相公倒會取笑,念著奴家離鄉(xiāng)背井,有甚好處?!奔t生道:“姐姐既已隨著方蘭,向來還是一處歇息,還是兩處各寢?”凌霄道:“我房在東,他臥西首?!奔t生笑道:“祇怕男孤女獨,風雨凄涼,怎當此長夜迢迢,管不得那東西之隔?!绷柘雒髦S己,便含笑不答。紅生又笑道:“與姐姐闊別多時,還記得晚香亭內曾試陽臺之夢否?今夕何夕,得再相逢,信是天從人愿,不知姐姐意內若何?”凌霄聽說,滿臉暈紅,低了頭寂不做聲。見紅生這般情厚,又且無人在此,便從旁坐下。既而又將酒滿滿斟送。紅生亦送過一杯,道:“姐姐亦須陪飲一杯?!绷柘鲈偎耐妻o,被著紅生歪纏不過,祇得吃盡了。誰知量甚不高,吃下了這杯急酒,登時面色通紅,把持不定。一堆兒蹲在椅上,紅生一把摟住,道:“姐姐酒量原來如此不濟。愿即與卿再圖歡夢,幸勿推阻,以負此良夜?!绷柘鲭p手推開道:“有甚快活處,相公莫要如此?!奔t生哪里肯聽,竟與解裙卸褲。凌霄此時,口中雖則假意不肯,心內早已十分情動,全不是對著方蘭的口角了。當下紅生婉轉求歡,凌霄半推半就,遂即云雨起來。怎見得曠男怨女,一番情夢。曾有一詩為證:

      當年曾已效綢繆,此夕相逢興更稠。
      粉項緊摟唇屢咂,金蓮斜聳玉雙鉤。
      往來款款春應滿,喘笑吁吁樂未休。
      無限歡娛描不盡,回看月已下西樓。

    有頃,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凌霄重剔銀燈,收拾已畢,便同紅生一床而寢。睡至天明,凌霄道:“夜來所言,須得相公與我同去便好?!奔t生道:“我有別事羈身,兼又不便與你同去。你到那里,我自指點你就是?!彼斐粤嗽缟?,一同到城。紅生遠遠指著大船,說道:“這只大號座船就是沈爺坐的。你去船邊伺候,待沈爺出來,叫喊便了?!闭f罷,竟自轉去。凌霄候了好一會,纔見莊都督送著沈員外下船,凌霄從旁覷得分明,便一片聲叫起屈來。沈西苓聽見,忙叫手下人拿住,接上狀詞??戳T,知是方蘭拐騙之故,心下轉道:“雖是那方蘭無賴,做了這般沒下梢的事,然當時曾經同窗數載,又不是管屬地方官,怎好問得。”便寫了一個名帖,并那狀詞與凌霄,著人送至揚州府正堂審問,自己在船等候回復。

    府官見是沈員外送來的事情,不敢遲誤,飛速出牌拘審。差人下鄉(xiāng),恰值方蘭歸來不見了凌霄,正在那里喧嚷。差人向前一把扭住。方蘭不知就里,猶亂嚷道:“我是方相公,你怎敢拿著我。”差人道:“我是不敢拿你的,卻為著本府太爺請你?!狈教m吃了一驚,竟被差役一直扯到府堂。府尊見了,大喝道:“刁奴才,你拐騙良家女子,逃到這里,還是掠賣還是奸拐為妻?”方蘭纔曉得是凌霄這件事發(fā)作,祇得跪上稟道:“那個凌霄,原是自家的婢女。小人也是簪纓后裔,怎肯做那拐騙之事,望乞太爺電情超豁?!备鸫笈鹊溃骸罢l許你多講,且待那凌霄說上來?!绷柘霰憧蘅尢涮洌亚昂笫虑榧毤毜脑V了一遍。方蘭跪上去再欲辯時,府尊不容開口,便抽簽擲下,喝叫重打四十。又取一面大枷,枷在頭門示眾,即將凌霄并回詞送上沈爺,待他自家發(fā)放。紅生聞知,忙至府前,見方蘭道:“方兄請了,兄為何這般模樣?”方蘭哭道:“說也可丑。其年仁兄為了官事之后,家嬸母就把舍妹另許何半虛,比及何家娶去,路上又遇著強盜擄去,如今舍妹還不知下落。此事原是弟與凌霄同送親的。因無面目回家,祇得同著凌霄住在這里。誰想這個丫頭聽人唆哄,霹空寫著一張狀子,告到太爺,竟說我是拐騙,為此屈受刑責。想我異鄉(xiāng)孤另,沒人搭救的了。”說罷,淚如雨下,甚是可憫。

    紅生聽了,倒也慈悲起來。說道:“看你流落異鄉(xiāng),身受刑罰,其實可憐。祇是當初你的念頭不好,所以到了這所在。我與你無論別的,就是同窗幾載,豈能無情?!狈教m點頭道:“弟自今已經件件曉得了?!奔t生便向店中買了一個帖兒寫著,便著巡風民壯傳進府去。府尊連忙接進夤賓館內聚話多時,親自送出頭門。紅生見了方蘭,假做吃驚,對著府尊道:“這方蘭乃是小弟的同窗敝友,不知犯著何事,卻被老年翁懲之以法。”府尊一拱道:“領教?!奔t生別了府尊,府尊登時開枷釋放。方蘭大吃一驚道:“紅玉仙為何與本處太爺相熟?今日倒感激他的大恩,得以開劈。若不遇著他,幾乎把那性命送在此處了。”當下再三拜謝,苦苦要留紅生到寓。紅生道:“我因匆匆返棹,不得工夫。你若要歸去,可于今晚作速收拾,明日早到莊總爺衙門前等我?!狈教m唯唯應聲而去。紅生亦遂即到總府前來。此時,沈西苓尚未開船,遂同去拜辭莊偉人。偉人又整備筵席,留著二生祖餞。直至次日送出,沈西苓與紅生剛欲下船,祇見方蘭背負包裹站在岸邊等候,紅生忙喚他下艙相見。方蘭見了二生這般顯耀,逡巡不敢下船。紅生在船內微微冷笑道:“看你急急而來,恰是喪家之狗。若追前情,決不輕恕。但今見你十分狼狽,我也不必深究了?!狈教m聽得,祇得含羞走下船艙,撇了包裹,向著二生深深作了兩個揖。轉眼望見凌霄立在前艙,越發(fā)面色漲得通紅起來,旋即走至后梢去了。二生也佯為不知。

    當晚飲酒中間,沈西苓便喚凌霄出見,從容語以其事。紅生聽見,假作不知。不一日,已到蘇州關上。紅生謂沈西苓道:“弟以白云念切,歸思甚濃,不得造府叩謁。至方家岳母處亦不暇探候。惟凌霄姐,既承挈攜而歸,望乞差一尊價送去,殊沾高誼不淺?!毖杂櫍旒次帐盅詣e。

    紅生即一徑到了長興,拜見紅老夫婦。紅公與老安人大悅,便問別后事情。紅生細述一遍,道:“不肖命途多舛,數遇兇危,始遭方蘭賴姻事,與何半虛局計誣陷窩主。被擒收禁私獄,天幸花神援救,得脫牢籠。及至京都,又因醉闖昝元文別墅,被他朝回遇見,認做奸細,拿住不放。又虧得沈西苓救免,既而春宮奏捷,昝賊猶欲害兒性命,將兒舉薦一本,奉旨征剿湖寇。當時與賊三戰(zhàn)三北,被困山頭三日。若不遇那莊偉人解圍,早已作睢陽后身矣。其間艱苦,一言難盡。今幸功成名立,得蒙圣恩,欽賜歸娶。皆上賴父母之福,下藉莊、沈之力,不肖何有焉?!奔t公與老安人道:“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還自你讀書的功效。至于患難險阻,也算做天相吉人了。汝于次日可到祖瑩拜祭,也見你榮名及祖?!奔t生唯唯應諾。

    要知后來何如?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