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花志果 上卷 十八、張觀察

　　行本無賴度殘身　惡念頓除發(fā)善心

　　坐雪持銀俟失主　前愆赦去錫功名

　　張觀察，京口人。為諸生時(shí)，家貧無行〖句出漢書，并史記。（按）無行，不敦品行之謂?！?，人畏之如虎。而性頗豪邁，訛索所得財(cái)，隨手散去。里中貧人亦多賴助〖，音次，猶助也?！剑怨始覠o宿舂〖（莊子）適百里者，宿舂糧。（按）無宿舂，猶言無馀米?！?。

　　某年除夕，不能舉火〖舉火，注詳十金篇。〗。念親故皆有宿嫌，且多齷齪小人〖齷齪，音握輟。（正韻）急促，局陋貌?！?，無可告者。又不甘作搖尾乞憐狀〖（韓文）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薄暮無策，持婦破布裙，詣典肆強(qiáng)質(zhì)錢千文，市斗米酒肉香楮，貯籃中攜歸。家在陋巷中，天雨路滑，將至家，失足絆跌〖絆，音半，又音伴。（增韻）系足曰絆。〗，籃中物皆傾翻。憤極，歸攜燈往照，拾得一袋，入手頗重。持歸視之，中有元寶二枚，碎銀數(shù)十兩，洋錢百余，零錢數(shù)百，帳簿一冊(cè)，手摺數(shù)扣，知為某綢莊物。大喜，計(jì)得此，可以小康。將攜入內(nèi)，忽念此必店伙收帳所遺，無以償主，將喪其生，不如俟來覓還之。遂藏其袋，而以袋中零錢復(fù)市米歸，令婦炊煮〖炊，音吹。炊煮，猶言燒煮也?！?，身自秉燭坐門外風(fēng)雪中。

　　未幾，見一老者與兩少年，持綢莊燈沿路照看，形色倉皇〖倉皇見前?！?。觀察知為失物者，俟近喚問之曰：“若尋何物？”老者故識(shí)張，知其行無賴，不敢直言，支吾思遁〖支吾，前后語言不符之謂?！?。張變色曰：“若持燈四照，不覓所遺，將相人門戶，夜間作賊耶？不實(shí)告我，必不令汝去！”老者不得已，始吐實(shí)曰：“適以收帳過此，小憩道旁〖憩，音氣，歇息也?！健Ｓ鲇昙毙?，遺一布袋，故來尋覓。今不見，想為行道者拾去矣！”詢其中有何物，老者具言銀錢帳物，歷歷相符。張笑曰：“然則曷過余家小坐，拾物人余已知之。”老者揖張?jiān)唬骸叭缦壬?，?qǐng)即見告，不敢輕造潭府?！睆埿υ唬骸笆遣豢闪⒄?。敝廬即在此，翁何吝移玉〖（左傳）聞君親舉玉趾?！?？”老者猶豫不敢行〖猶豫，見前?！?，張拉之入。坐定，翁復(fù)曰：“如先生知之，請(qǐng)即見告，感且不朽?！睆埼ㄎā嘉?，音委。（史記）太史公曰：唯唯否否。（注）唯唯，姑應(yīng)之辭也?！?。入持茶出，詢翁店中司何事，曰：“收帳?！痹唬骸敖袷Т四魏?？”老者淚涔涔下〖涔，音岑。涔涔，淚下貌?！?，曰：“傾家不足償，有死而已?！币驈?fù)曰：“先生如知之，求即見告，感且不朽?！睆堄治ㄎ?。老者疑其戲己也，起立欲行。張笑曰：“翁少坐毋躁，拾翁物者余不知。余小有資蓄，當(dāng)以償翁?！彼斐龃局唬骸按俗銉斘趟z否？”翁大驚，顧畏張，囁嚅不敢言。張慰之曰：“翁勿疑我！我若利此囊中物者，適已牲醴酬神〖醴，音禮，美酒也。〗，閉門酣飲矣！何事踽踽坐風(fēng)雪中〖踽，音舉。（詩經(jīng)）獨(dú)行踽踽?！剑蛭滔喔鏋?？”因盡出其銀洋，置之桌上，曰：“銀洋猶是也，錢則借以易米矣！”翁大喜過望，叩頭無算。起則請(qǐng)張取其半。張正色拒之。翁曰：“先生不取，某亦不敢行?！睆埿υ唬骸氨赜娀荩傥覂裳?，俾新正得啖飽飯足矣〖啖，食也?！?！翁見其意誠，不敢復(fù)言，予以兩洋，叩謝而去。

　　張以所得洋，復(fù)出市酒脯歸，獻(xiàn)神祀天。夫婦對(duì)酌，既醉而寢。夢(mèng)為人縛去。見一王者，如文昌帝君狀，訶之曰〖訶，同呵?！剑骸叭甓嘈胁涣x〖句出左傳隱公。〗，不亟改，當(dāng)墮餓鬼道！”方乞哀間，忽有人持狀入白。王者色頓霽，曰：“此事大善，足蓋往愆〖往愆，猶言舊惡也?！健．?dāng)還其祿籍，入本年秋榜?！睆?fù)謂張?jiān)唬骸叭隁w，當(dāng)益折節(jié)改行〖（戰(zhàn)國策）主折節(jié)以下其臣。（按）折節(jié)，猶言小心也?！剑俺涛纯闪恳??！睆堝唬赃€銀事，得邀神佑。質(zhì)明〖注詳前篇?！剑淳呤璺傥牡矍?，誓遵行功過格，以贖往愆。未幾，前老者衣冠來謁謝曰：“昨晚非先生，一家老弱命俱休矣。已告敝東，必有以奉報(bào)。”張遜謝。自此益勵(lì)行為善，而貧愈甚，常數(shù)日不舉火。

　　孟秋中浣，〖唐制，百官十日一浣發(fā)，一月三浣?！街T生俱赴金陵試。惟張不名一錢，〖四字成句，出處未詳。（按）不名，猶言無有也。〗糊口不暇，不復(fù)作入闈想矣。忽遇前老者曰：“君何以尚不赴試？”告以貧故。老者曰：“君善士，鄉(xiāng)試豈可不去？請(qǐng)歸俟我於家?！睆堉Z之，及歸。老者隨至，出二十金畀之曰：“此余所積修金，君可附舟速行?！睆埜兄x受之。老者既去，私念以金應(yīng)試，事涉渺茫，不如留資薪米，可半年無凍餒憂。意不欲行，又慮無以對(duì)老者。方躊躇間，聞叩門聲。啟視，老者偕一少年復(fù)至，謂張?jiān)唬骸按思幢謻|，感君高義，久思有以奉報(bào)。聞君將赴試，慮尊眷獨(dú)居，無以資薪水，謹(jǐn)備二十金，白米四石奉贈(zèng)，抒君內(nèi)顧憂。”張大喜過望，遂附便往試。揭榜果中，老者復(fù)偕其店東來，贈(zèng)以計(jì)偕資?！加?jì)偕，注詳萬彥齋篇?！骄孤?lián)捷成進(jìn)士，仕至觀察。

　　坐花主人曰：“一念之善，足蓋百愆。出餓鬼而登祿籍，何其捷也！豈非天道無成見，惟視其人之自取乎？雖然張之能為此，亦其素性豪邁，樂周貧乏，尚有善根耳！豈世之齷齪訟師，助強(qiáng)凌弱，錙銖必較者〖錙銖，音資朱，細(xì)微之謂；較，計(jì)也?！剿赏斩Z哉？”